前情提要:伊-56在美军驱逐舰的追杀下进行了超过两天两夜的潜航,竭力避开对手的致命攻击,然而艇内持续恶化的环境正将艇员们逼到生死边缘,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缺氧、高温而病倒,有些人已经接近精神崩溃……
死里逃生
自从攻击了美军航母以来,伊-56已经在水下潜航了超过两天两夜,70%的乘员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症状,但大家伙都以惊人的意志努力坚持着。
就在这最痛苦的时刻,艇长非常意外地从司令塔返回军官舱,他手里拿着一瓶威士忌,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军医长,来一杯吧。”他对我说道,径自往酒杯里倒酒,然后小口喝起来。
我直视着艇长的脸,他的丰满脸庞上长着一对细长的三角眼,脸上湿漉漉的,但搞不清是汗水还是油,折射着昏暗的灯光。他手里的威士忌还是出征前与舰队司令长官喝的践行酒。艇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又说道:“军医长,我真想吃点好东西啊。”
本来毫无食欲的我被艇长这番话挑动起来,身体深处涌出一股新生力量,因为高温而流动缓慢的血液突然又奔涌起来。我起身探头向通往前水兵舱的防水门叫道:“主计长!主计长!”
“是。”从黑暗中传来一声绵软无力的回答。不久,主计长走进军官舱,站在第二餐桌旁等候命令。“给我拿些好吃的东西来吧,现在不吃恐怕没有机会吃了。不管是什么都行,给水兵舱也送些吃的过去吧。”主计长领命后手握黑色的军帽,急步走向仓库。
“军医长,不喝一杯吗?”艇长再次劝我喝酒。
我是喜欢喝酒的,但眼下根本没有喝酒的心情。即使如此,我还是回答了一声:“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主计长抱着一堆食物和罐头回到军官舱,有甜板栗罐头、水果罐头、红豆罐头和杏子罐头。他把罐头放在餐桌上,一一打开。
■ 日军潜艇上储存的食物,包括面包、罐头、糖果和酒类。
“很好,很好,给水兵舱也送过去了吗?”艇长说道,然后用牙签挑起一颗板栗放入口中咀嚼起来,并将罐头推给我。从艇长的行为判断,我和主计长无不以为潜艇很快就要上浮了。艇长把各种罐头都尝了一点,又喝干了两三杯威士忌,然后做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艇长从腰间的皮带上抽出白色的钵卷绑在头上,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军官舱,我想他可能去发令所。
“艇尾方向有轻微的螺旋桨噪音。”声呐室传来报告,显然艇长在询问外部的情况。是不是要浮出海面了?此时就连艇内躺着的病患都坐直了身子,等待随后的号令。
“全体进入潜航配置……全体进入潜航配置……”果然要上浮了,艇内死寂般的气氛突然变得骚动起来。大家喘着粗气从铺位上爬起来,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前往各自的岗位。伴随着舵杆转动的声音,我们能够感受到潜艇正在海中上升,不久又听见潜望镜升降马达的响声,看来艇长要通过目视观察确认周围是否安全。稍后,传令兵终于下达了我们热切期盼的号令:“现在开始上浮,全体转入高度戒备!”终于要上浮了,除了重病患外其余人员全部各就各位,而那些患者只要能呼吸到海上新鲜的空气即可不药而愈。
“停止潜航,上浮……”
潜艇正一步步靠近海面,水平仪上做成潜艇轮廓模样的指示图标显示出艇首正在抬起。
“主压载舱排水!”
压缩空气注入压载舱的尖锐声音响彻全艇,并使艇体产生了抖动,可是在我们听来却是非常动人,令人亢奋。在之前的深弹攻击中,雷达出现了故障,目前不能使用,这也意味着上浮后潜艇无法在远距离上察觉可能埋伏的敌舰,但是现在也只能赌一把了。很快,人力操舵转换为动力操舵,冷气通风系统也开始启动。
潜艇已经浮出了海面,因为我感到艇体正轻微地左右摇摆,显而易见来自于海浪的冲击。我走进发令所,无意中看了一眼身边的气压计,指针正指向1.8,显然艇内的气压高于艇外。现在如果打开舰桥通往外部的舱盖,艇内的压力就会找到释放的出口,空气会喷射而出,搞不好会把准备出舱的了望员给吹出去吧。想到这里,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司令塔。
“气压正在升高,出去的时候要小心!”有人提醒道,但他的声音很快被低压排水泵的噪音给盖过了。过了一会儿,司令塔里出现了一阵骚动,果真像我担心的那样,一号了望员在打开舱盖时受到气流的冲击,头部狠狠地撞在了舱壁上,当艇内的高压气体从舱口向外释放时,了望员就好比是枪口的子弹。我担心他受了伤,但检查后一切正常,他很快就返回了岗位。
这时,从轮机舱内传来柴油机启动时的重击声,耳膜都被震得有些疼,但是随着主引擎的发动,海面上的新鲜空气好像得到信号一样,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入艇内,我估计风速足有40米/秒,清爽、劲凉的海风吹散了舱内闷热潮湿、混浊难闻的空气,带着一种无法言表的甜美味道吸入我们的口腔、鼻腔和喉咙,那种甘甜浸润身心,感觉无比的畅快,先前犹如被万钧巨石压迫的胸口瞬间变得轻松了。
■ 日军潜艇轮机舱内景,上浮后潜艇会启动柴油机,带动通风系统进行换气,同时为蓄电池充电。
所有人都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清凉的海风将之前的苦痛烦恼统统吹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大家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相视而笑,死里逃生的喜悦写在每个人脸上。我身边的潜航长戳了戳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五只老鼠也紧挨着排成一排,和我们一样在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看来在潜航的那段时间里,这些小生灵也和我们一样困苦吧,我突然理解了之前看护长对艇上老鼠的那番言论。
在新鲜空气的压迫下,带着温度和粘度的混浊空气从军官舱经发令所向轮机舱流动,这股空气中散发着汗臭味、油污味以及其他无法形容的怪味。伊-56以微速航行,同时全力充电,比起电量表上刻度数字的上升,艇内的污浊空气正以更快的速度转换成甘爽的洁净空气。
意外收获
之前在遭受深弹攻击时,我曾经向先任将校报告,军官舱顶部的艇壳有可疑的金属撞击声,当时他认为是深弹碎片而已,我以为他并不在意。哪知道先任将校其实一直记在心里,在情况稳定后,他带着掌水雷长和两名不当值的了望员从司令塔爬出艇外,前往甲板调查那个声响的来源。此时,我们还在敌方水域活动,尚未完全脱离危险状态,因此他们在甲板上逗留冒着很大的风险,如果敌舰或敌机突然出现而需要紧急下潜时,他们很可能来不及回到艇内。
先任将校负责检查右舷,掌水雷长则查看左舷,他们从舰桥两侧的舷梯下到甲板上,沿着从机库到弹射器的甲板舷侧前行,一路仔细检查艇壳和外部构造物是否有异常。“先任将校……在这里,我找到了!”突然,掌水雷长大叫起来。先任将校绕过机库,跑着穿过又湿又滑的甲板。
“啊!是深弹!……幸亏是哑弹!”一向镇定自若的先任将校这次居然也不淡定了,着实倒吸了一口冷气。
■ 卡在伊-56艇壳上的未爆深弹是美军的小型抛射深弹,也就是“刺猬弹”,是二战时期最具威力的反潜武器,图为保存至今的“刺猬弹”发射装置。
“是抛射深弹吧……向艇长报告吧。……等等……还是先将引信拆下来吧。”先任将校说着就走到那个未爆深弹旁边,一边在弹体上摸索着,一边自言自语道:“在哪儿呢?顺着这个方向……”按照常识,拆弹是非常危险的工作,可是先任将校似乎并不在意,非常麻利地找到了深弹引信并将其拆除,难道他以前就接触过这种敌军武器吗?处理妥当后,先任将校留下掌水雷长看守现场,径直走向舰桥,再度爬上舷梯返回司令塔。
“我们发现了少见的小型抛射深弹,我已经把引信拆除了,把它固定在艇首带回去吧。”先任将校向艇长做了报告,并建议将这个意外的战利品带回本土。
“那玩意太危险了,还是丢到海里吧。”艇长从安全考虑,主张就地抛弃,不过先任将校还是坚持己见:“引信已经拆除,不会发生爆炸,没有什么危险的。”从这番话我听得出来,先任将校很想留下这枚深弹,毕竟是一个研究美军反潜武器的绝佳良机啊。
“真的没有问题吗?”艇长还是有些犹豫。
“保证没问题!”先任将校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终于说服了艇长,同意用铁丝将深弹捆绑在艇首甲板上带回去。先任将校和掌水雷长把深弹固定好之后就返回艇内。很快,潜艇以第一战速向东南方疾驰而去。
此时,电信室里正一派繁忙景象,电信员们正忙着发送过去三天的战斗报告,但我们并不能确定内地能否收到我们的报告。为了防止敌人通过无线电测定锁定我们的位置,必须快速发报,而且不能等待回电,所以只有最后回到基地才能得知报告是否顺利送达。就算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唯有祈求上苍保佑司令部能够知道我们的奋战实况。在发报结束后,为了尽快改变位置,伊-56加速向东南方航进。所幸一直没有遭遇敌情,充电也基本完成,在上浮大约两个小时后潜艇再次转入潜航。
想到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窒息的边缘苦苦挣扎,现在正呼吸着新鲜空气,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大家围坐在餐桌旁,看着之前摆在桌上的罐头食品突然有了食欲,纷纷开吃,还多开了几罐米饭罐头。可是我由于过于兴奋反而没有了食欲,只吃了些维他命丸,然后饶有兴趣地跟先任将校聊起那枚深水炸弹。那枚未爆的深弹与我们之前熟悉的深弹相去甚远,先任将校认为是美军的新型反潜武器,听着他的描述我们都陷入了恐怖的想象中,不禁浑身颤抖。
■ 美军绘制的“刺猬弹”结构图。
根据先任将校的介绍,这种新型深弹直径约20厘米,长约40厘米,圆柱形的头部装填着烈性炸药,从弹体向后延伸出一根杆形弹尾,尾端装有筒形弹翼,而引信也安装在弹体头部,总之形状很是稀奇古怪。按照先前的交战状况,敌军驱逐舰可以一次齐射10枚这样的小型深弹,想必美军通过雷达、声呐、磁性探测器等先进仪器探知了潜艇的潜航方向,然后在其航线上连续投射深弹。如果潜艇正好从这些深弹的沉降区域通过,只要轻轻地触碰到其中一枚,就会引发骇人的爆炸,必定会给潜艇造成致命的伤害。因此,从这种新型深弹的攻击下幸存的几率近乎为零,而我们的潜艇真可以说是异乎寻常地幸运。
依靠着难以想象的运气,我们得以逃脱了被击沉的命运,不仅摆脱了敌军固执的追踪,还意外地获取了此前一无所知的敌军新型反潜武器,这份双重喜悦令我们不禁洋洋得意,除了那长达50小时的噩梦让我们食欲大减外。不过,一想到那枚未爆深弹还绑在艇首甲板上,虽然拆除了引信,可是心里仍然感到不安,特别是鱼雷舱的乘员们,面对着悬在头顶上的炸弹,心情肯定会很糟。
奉命返航
在吃过东西后,强烈的倦意侵袭着每一个人,毕竟前后差不多有四天时间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从通风口吹出的凉风在舱内流动着,清清凉凉,很是舒服,让之前超负荷运转的汗腺终于得到了休息。随着肾脏功能的恢复,上厕所的人也多了起来。
为了让艇员们尽量恢复体力和精力,伊-56启动了自动悬浮装置,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人员配置,潜艇悬浮在40米深度,让艇员们安心入睡。在过度的疲惫后,人很容易陷入深度睡眠。自动悬浮装置的运行状态非常良好,伊-56在40~41米深度之间做轻微的上下浮动,就好像轻轻摇摆的摇篮一样。除了少数人轮班值勤外,其余人都进入了16小时的睡眠时间。
在充足的睡眠后,艇员们的疲惫身心得到了几分恢复。就在此时,舰队司令部发来电令:“伊-56立即返回吴港。”我们在这片战场上已经经历过生死考验,曾经以为会就此丧命,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心惊胆战,继续留在这里会令人产生无法承受的焦躁,甚至时刻担心同样的遭遇会不会再度降临,下一次我们是否还会如此幸运地生存下来。这样的念头在我们的脑海里萦绕不散,难以驱除。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我们收到了司令部的返航命令,使我们的焦虑获得了解脱。
全艇上下在接到返航的消息后都松了一口气,军官舱和水兵舱的氛围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了,再度充满了生气。这一纸电文让所有人都忘却了在那场噩梦般的长时间潜航中所遭受的痛苦。不过,皮肤表面的创口还是清晰地记录着那场磨难的痕迹。
伊-56准备再次上浮充电。轮值的了望员在饭后不久到发令所集合,接着清洗眼睛,在直梯下等待“停止潜航”的命令。与此同时,航海长正忙着修复雷达的故障,他拿着配线图和万能表,在狭窄的电气室里忙碌着。
“航海长,雷达可以修好吗?”我前去询问情况。
“修是能修好,只是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总之,真空管完好无损。不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还没有排查出来,现在正为这个头疼呢。”航海长说完就和雷达兵一起继续检查故障。
■ 日军22号电探(雷达)使用的真空管。
在厨房里,主计长用脚将空罐头盒踩扁,准备等着上浮时丢出艇外,两名了望员帮着他踩空罐头盒。了望员们集合完毕已经有段时间了,但“停止潜航”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就在大家十分疑惑的时候,从前水兵舱传来报告:“厕所排空了。”看来是为了在潜航状态下排放粪便而耗费了一些时间。现在潜艇终于要上浮了,了望员们陆续爬上司令塔。
在声呐室里,听音员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如果在平时,潜艇上浮时可以用雷达对海面和天空进行搜索警戒,但眼下雷达无法使用,所以声呐就成为确定周围是否安全的唯一手段,因此听音员十分慎重地进行操作,反复搜索,以确认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声源。
“停止潜航,上浮!”
潜艇开始上浮了。
“主压载舱排水!”接着,一阵令人舒服的声音让潜艇颤抖起来。很快,海浪轻轻推动着潜艇左右摇摆起来,伴随着柴油机强劲而有节奏的轰鸣声,我们踏上了归途。
轮机长在轮机舱巡视了一遍后回到军官舱,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抛在沙发上。“轮机长,主引擎的情况怎么样?”航海长一边研究着雷达的配线图一边问道。
“情况不错,一想到可以回到日本,连发动机都干劲十足呢!一战速、二战速都没有问题。还有,我们的轮机可不像航海长的肚子,多喝一点儿油也不会拉肚子。哈哈,真是可爱的家伙!”轮机长只要有机会就会调侃航海长。
听闻此言,航海长立刻发起反击:“不只是发动机,轮机长喝了酒也不会拉肚子吧。这么说油料不会很快用光吗?”
眼下,伊-56尚未脱离主战场,为了减少被敌军发现的危险,充电时间缩短了,潜艇以高速向东北方航行。海况并不平稳,有些风浪,在舱内能够明显感受到颠簸,可以想象艇首劈开海浪的情景,那枚固定在艇首的未爆深弹不会因为海浪的冲击而意外爆炸吧?
■ 伊-53乘员在指挥塔前方的合影,他们身后那个形似大号望远镜的物体就是22号电探。
此时,月亮尚未升起,海面上很黑暗,比较利于隐蔽。在夜暗条件下,如果用肉眼与敌人比拼,我们有充分的自信能抢先发现对手,但是在雷达面前夜幕也会变得透明,而雷达失灵的我们如果被对方雷达锁定,大概只能束手就擒了吧。所以,尽快充电并重新潜航是最安全的做法,但潜航的速度相比水面航速差太多了,这意味着我们要耗费几天时间才能从战场撤出。此外,对返航航线的规划也要很谨慎,必须避开从莱特岛至新几内亚以及从塞班到乌利西环礁之间的美军补给线。在上述航线上,美军会频繁地在航线两侧数十海里范围内进行反潜警戒,每隔30分钟就会有携带磁性探测器的飞机以Z字航线从低空飞过,如果不幸碰上,我们可能小命难保。
伊-56以二战速向东北方疾行,艇尾拖着白色的泡沫航迹,来自附近海岸的夜光虫受到艇尾波浪的吸引,聚集在航迹附近,久久不散,就像潜艇拖着一条发光的尾巴,这对于夜间航行的潜艇来说太危险了,却又无可奈何。
下期预告:伊-56的归途并不平静,就在无月的黑夜中上浮充电时,一艘美军驱逐舰突然现身。伊-56急速下潜,由于距离太近,以至于艇尾与驱逐舰舰底擦碰。在美军的深弹攻击下,伊-56下沉到超出安全潜航深度近一倍的深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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