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朝鲜君主英祖与昭训李氏之间的爱恋:“名虽男女,意则朋友”
英祖(1694-1776,1724-1776在位)作为朝鲜王朝历史上在位最久的君主,在其执政的半个多世纪里,给后人留下了无数津津乐道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当属1762年英祖将儿子思悼世子关入柜中活活饿死的“壬午祸变”,经过百余年来民间故事与当代小说及电影电视的演绎,英祖无奈而绝情的帝王形象已深入人心。同时,英祖灵活而又高压的政治手腕亦在朝鲜晚期的政治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英祖执政期间,在老论﹑少论﹑南人的党争下,政治局势复杂多变 ,英祖为强化王权﹑平衡各党派而采取了“荡平策”,其强势的帝王形象亦多次被各种历史研究书提及。不过,帝王也是人,亦会有喜怒哀乐,在英祖早年写给宠妾昭训李氏(1694?-1721,后被追封为靖嫔)的哀悼文中,可以读到英祖鲜为人知的温情一面。延礽君时期英祖的画像,韩国国立古宫博物馆藏品
李氏原是英祖早年被封为延礽君时期的侍妾,与英祖共孕育三名子女,即长女和忆翁主(1717-1718)﹑长子孝章世子李緈(1719-1728)以及次女和顺翁主(1720-1758)。李氏在1721年十一月十六日突然死亡,据传是被老论派系的大臣买通宦官张世相用药毒杀。不过《朝鲜王朝实录》中并没有直接叙述李氏是被毒杀,而是通过1722年发生睦虎龙(属南人)的告变事件来间接叙述此事。根据睦虎龙的叙述,西人派系的重臣李颐命在1720年出使清朝时在北京购买了毒药,其最终目的是试图毒死当时在位英祖之兄即景宗(1720-1724在位),毒死李氏只是试验药效而已。但睦虎龙告变内容的可信度究竟有几分,需得小心判断。在当时老论﹑少论﹑南人几大派系混战的情况下,借刀杀人的戏码层出不穷。可以肯定的是,李氏之死与睦虎龙的告变直接引发了辛壬狱事(1720年与1721年肃清老论派系的事件),老论四大臣即金昌集﹑李颐命﹑李健命﹑赵泰采先后被处死,老论势力遭到巨大打击。大致来说,少论与南人比较支持景宗,而老论更支持当时刚刚被册封为王世弟的英祖。当然,英祖与老论的关系亦不是亲密得如铁板一块,少论中的一部分少壮派也与英祖牵扯不断。尽管李氏毒杀案背后的最终凶手究竟是谁,其牵扯到的政治博弈尚待进一步考证,但李氏被毒死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李氏之死给处在政治不安中的英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在十一月十九日的祭文中,英祖这样写道:
王世弟遣尚宫李氏,以淸酌庶羞,哀奠于昭训李氏灵柩之前。曰:呜呼哀哉!世间岂无哀慽之痛,而岂有余今日所遭之事乎?呜呼!以婉顺之性,柔雅之质,生自良家,蚤岁入宫。尔之选入也,余亦年幼。即自幼时,其所处身,尽有规度,寔余所以暗叹者也。至于身居小室,翼翼小心,夙宵敬谨。余有过焉,辄必窥谏,余尝悔悟而改之者,是岂引爱而然哉?诚服善心而然也。名虽男女,意则朋友。知余心者,尔也;知尔心者,余也。庆毓闺中,螽斯诜诜。
……
是乃命耶?非命耶?谓以命也,则芳年廿八,岂非青春?谓以非命也,则福善祸淫之理,果安在哉?虽不念及于余,独不念及于乳下两儿乎?万福之呼母,虽铁石心肠,岂不摧裂耶?呜呼痛哉!呜呼痛哉!他日两儿长成,若问生母,余将何语答之耶?言念及此,五内如割。余心如此,尔怀何言。追惟畴昔,便成一梦,真乎非乎,惝怳未醒。
……
魂兮未远,鉴此哀情,嗟吾道之穷,非夫人之恸。温言朗声,何日复闻?和容柔色,奚时更见耶?事事增悲,物物伤心。方欲同居而偕老,奈何即合而复分。日益伤悼,此情难抑。身后有托,昭灵可倚;吉宅有占,余心可慰。玄遣女官,替奠炯酌。灵有知乎?灵有知乎?……
《昭训李氏祭文》,韩国学中央研究院藏书阁藏品
十二月初九日,英祖难抑悲痛之情,再次写下祭文:
余之情怀,悉陈于向日祭文中,灵必知矣。今不复赘,而日月易迈,倐过两旬,悲慕之心, 益切于中。吉宅已卜,靷期不远,更以酒果,略表余情, 英灵有知,庶歆此酌。呜呼痛哉!
……
身在禁中,不能自由,临终永诀,抚棺一哭,俱不得如心,哀痛之心,岂能自抑。柔色怡颜,如在面前;惠声温语,尚留耳边。身虽居于东邸,心常在于尔舍。
……
尔之英灵,往侍先墓,而余则省拜之礼,今难求得,是余所以痛泣者矣。耿耿此心,虽没难解。呜呼痛哉!呜呼痛哉!灵轝虽驾,谁能临发而哭别?返虞至舍,谁能倚门而迎入?兴言及此,心肠咽塞。日昨出第之时,相与隔门而遣;今者长逝之日,不见余面而归。我心如削,尔怀奚似。抚爱两儿,尤加善养。冥冥之中,须安其心。呜呼!今世之上,竟难复见;他日泉下,以叙此情。呜呼痛哉!……
英祖在祭文中称与李氏的关系是“名虽男女,意则朋友”的知己关系,这在朝鲜时代写给妻子的祭文中极为罕见。当时朝鲜是极为讲究男尊女卑及出身的身份制社会,堂堂王世弟把平民出身的昭训引为平等的“朋友”,在当时看来绝对是令人震惊的表述。另外文中提及的两儿即孝章世子与和顺翁主,“万福之呼母”中提到的万福就是孝章世子的乳名。英祖在1724年即位之后,迅速向清朝派遣使臣,希望将李緈册封为世子。清朝礼部认为:“查该王甫过三十,遽请封副室所生之子,与例不符,应无庸议。”但雍正帝表示:“该王必因万不得已,再三斟酌,始恳切具奏,著照所请行。”也就是说雍正帝即刻同意了英祖的世子册封请求。然而孝章世子在册封三年后就突然死亡,也有说死因又是毒杀。英祖在世子死后亲自拷问嫌犯宫人顺正与世贞,哀叹道:“渠即逞毒于世子之私亲,故不悦世子之渐长,又为行凶。”也就是说英祖很清楚这些宫人与之前的李氏死亡也有牵扯。尽管李氏死时英祖罢黜了这些宫人,但“辛丑建储后,宫人不备,故更令还入,或意其改革心矣。”英祖竟然让与李氏之死有牵扯的宫人再去侍奉世子与翁主,这种安排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不知道他究竟是实在无人可用还是过于相信宫人会洗心革面。
英祖御制《孝章世子年谱》,韩国学中央研究院藏书阁藏品
尤其让英祖感到心如刀割的是“他日两儿长成,若问生母,余将何语答之耶?”与之类似的表述在英祖写给孝章世子的祭文中再次出现:“儿甫三岁,已诀慈母,只与一妹相依阙中。每观尔娚妹游戏之时,心自言曰:此儿长成,若问生母,吾何忍对其说?思之及此,心切怆焉。”孝章世子死后,和顺翁主成为李氏唯一留在人世的血脉,但和顺翁主在其夫金汉荩死后绝食自杀,成为朝鲜历史上唯一一位被封为烈女的王女。英祖作为父亲,并不乐见女儿绝食,曾多次前往其宅劝阻,但仍是无济于事,最终和顺翁主在绝食十四天后身亡。虽然英祖在祭文中承诺会“抚爱两儿,尤加善养”,但李氏所生的子女,全部以悲剧结束一生。
英祖在祭文中提到的“尔之英灵,往侍先墓”,即将李氏葬在英祖生母淑嫔崔氏(1670-1718)墓附近。因为母亲低贱的出身,英祖一生都活在巨大的自卑中。坊间传闻崔氏是宫中的汲水婢,偶然被肃宗看中才飞上枝头变凤凰。韩国已故宫廷史学者金用淑在《朝鲜朝宫中风俗研究》一书中介绍了宫中流传的一则故事。即1704年,尚是延礽君的英祖与正妻徐氏(即后来的贞圣王后,1693-1757)成婚时,英祖问新婚妻子,手为何如此美。出身名门的徐氏回答:“妾十指不沾阳春水故耳。”英祖顿时大怒,认为徐氏在影射讽刺淑嫔崔氏,便从此与徐氏老死不相往来。虽然这则故事的真实性尚待考证,但英祖与徐氏不合确是事实。根据首尔大学郑炳说教授的考证,崔氏的身份不是汲水婢,更可能是绣房宫女的婢女。一般说来,宫女是良民出身,而宫女的婢女则是更低一层的贱民。如果英祖不是出生在王家,按朝鲜时代身份制上的从母法,他的身份很可能是贱民,所以英祖内心深处怀有自卑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英祖本人也对旁人的视线与举动异常敏感,他在即位九年后的1733年,还曾回忆过十三年前父亲肃宗去世时遭到其他大臣无视的情形。英祖自述道:“曾于庚子大丧后,无前导而赴阙,路遇大臣,在前终不让路,故予不欲随后而行,避从他路。予以王子,犹为如此矣。”不知道大臣是故意不给时为延礽君的英祖让路还是无意之中发生的事故,但在英祖看来,这就是大臣们对自己的彻底无视。可以推测的是,由于英祖的自卑感,比起名门出身的正妻徐氏,或许平民出身的李氏更能理解英祖的忌讳与困境,所以英祖才会发出“知余心者,尔也;知尔心者,余也”的感慨。
贞圣王后弘陵图,陵墓左侧空出的部分即为英祖预留的空地。笔者摄。
昭训李氏与英祖生母淑嫔崔氏分别葬在相距不远的绥吉园与昭宁园(今属京畿道坡州市),而英祖原配贞圣王后徐氏则在死后葬入弘陵(今属京畿道高阳市西五陵)。英祖原计划自己死后也归葬弘陵,甚至在弘陵给自己预留了百年后的福地。但徐氏死后三年,英祖迎娶了比自身小五十一岁的贞纯王后金氏,最终与金氏合葬元陵(今属京畿道九里市东九陵)。英祖虽然祭在文中提到“他日泉下,以叙此情”,但元陵与绥吉园之间仍有约40公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