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城市与记忆:魔都漫游人与他的收藏
是什么塑造了上海人的生活习惯和审美趣味,魔都之“魔”从何而来,如何而来?相关的专业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城市正史叙事中,堆砌铺陈了无数繁杂的概念和宏大的书写。
而在这些之外,还有被我们所忽略的日常生活,一些物品和图像:例如旧门牌、老商标和票据;老建筑耐人寻味的细节;设计精致的家具、日用品……它们如此直接地反应着个体人和生活的真实存在,在幽微之处,将城市的身世娓娓道来。它纪录着来往人们与城市所共同分享的命运,昔日浮华的吉光片羽。
这些日常用品和图像的收集者是一个自称“格里董”的80后。
四川中路北京东路的洋派公寓,背景处是浦东天际线 本文均为 格里董 供图
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伊塔罗·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格里董
董雄飞a.k.a“格里董”,身高188cm,帅气而稳重,穿着“老派”时髦。他在上海民间文化领域非常活跃,小有名气,工作之余举办行走探索上海市区的活动,策划与城市相关的讲座、观影会、读书会,组织旧货集市,研究咖啡、时装、摩托车,既是城市记忆收集者,也精通时下流行的新鲜事物。
“格里”是老上海对人的称呼,源自洋场英语,即 colleague (同事)的意思。据说最早是称呼洋行里做事人,后来经常穿西装的男人都会被叫做某格里,有某种亲呢和尊敬的意思。
邬达克设计的孙科住宅中,地中海风格植物花叶铁艺楼梯扶手和螺旋型柱
格里董的收藏故事与他的童年经历密不可分。他出生成长在衡山路上,原属于原法租界西区的高档住宅区,老上海口中的“上只角”,这里居住密度很低,建筑多是各类花园洋房、新式里弄建筑和老公寓住宅,其中不乏一些曾经的豪宅或者著名的保护性历史建筑。格里董自述,小时候居住的老洋房原是上海“老庆云银楼”郭家老板的自宅,3层砖木结构花园洋房,有几百平米的花园。整栋建筑建造考究,全部使用钢窗,拼花水磨石铺地,配有宽敞的双人楼梯。房间高大宽敞,楼层之间实木地板龙骨间都做了隔音工艺处理。格里董童年时的小伙伴们也大多住在这样的洋房中,有人家中甚至还有精致的中西式园林和豪华的泳池。自小的耳濡目染令他对空间的细节氛围有一种天然敏锐的细腻感知,同时上海日新月异的变化、很多熟悉的街道和建筑的消失又让他对童年记忆多了几分怀恋和惋惜。
装饰艺术风格的铁艺窗栅
2002年,格里董离开上海留学日本,在日本学习和生活的四年间,他开始深入的接触艺术,建筑,服装,平面和工业设计,对日本流行的美国文化,包括黑人音乐和机车文化着迷,对衣着搭配日常审美逐渐产生了自己的理解和风格,同时也接触到了旧物杂货收集和跳蚤市场文化,开始了自己的收藏旅程。 植物纹饰马赛克铺地
在日本时,格里董住在东京边上一座只有几万人口平凡无奇的小城里,当地居民对自己家乡的热爱令他从新审视自己对家乡上海的情感,同时也产生了更加深入了解上海的迫切愿望。
现代主义风格住宅入口
2006年,留学归来的格里董入职上海一家日资公司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业余时间开始大量收集关于上海城市历史的相关资料和旧物。他的收藏非常多元,各种与城市或生活的记忆有关的老物件,老门牌、旧商标票据、黑胶唱片,其中,最成系统的收藏是上海755家老照相馆不同时代盛放相片和底片的纸袋一共1451枚。而相比这些实物的收集,他更加痴迷于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中漫无目的的漫游探索,用手机拍摄下一些细微隐秘的建筑细节和城市表情。 弄堂中洋房的玻璃拼花窗户,中式荷花图案
上海城市的丰富与多元几乎是世界所有超级都市中独一无二的,赛博朋克气质的陆家嘴频繁出现在各种好莱坞科幻大片里;夜晚外滩和黄浦江上流光溢彩极尽繁华。新天地、田子坊修缮一新的石库门,浪漫、浮纨,是潮流的滥觞之地。而徐汇原法租界内梧桐树荫蔽着迷宫一般的街巷,隐藏着品味不俗的书店、沙龙和小店铺,精致优雅不逊于欧洲街头,但还更多一份东方独有的婉转与暧昧。
上海有着数张面孔,欧式高楼、花园洋房、老式石库门,洋派公寓、新式里弄,对于格里董而言,城市里充满了奇遇,隐藏着探索不尽的宝藏。
旧建筑中的楼梯扶栏,石库门山花楣饰,铁艺门窗角线,水磨石或马赛克地面纹样,Art Deco装饰艺术、现代主义以及其他欧式复古元素与江南民居装饰式样中西合璧产生的独特风格,是他一直细心捕捉的画面。
原法租界内的老公寓门镜窗铁艺窗栅
这些在美学层面上充满戏剧性耐人寻味的设计细节正是对海派文化中“摩登”最直观的诠释。物质和空间形式以及装饰风格反映的正是西方现代性与本土原生现代性的摩擦与融合。从建筑、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商品、咖啡馆、舞厅、公园和跑马场,到租界里现代化的市政管理模式都令上海民众对西方文化产生好感和认同,转而形成对“欧化的、富裕的生活”的深深迷恋,上海人就此全面拥抱了以物质方式进驻的现代性,并将这些纳入了生活的日常之中。即使平时不经常和外国人接触的上海民众,生活依然是很摩登的,和西方没有什么差别,而这种摩登是上海人和西方人共同创造的。 邬达克设计的浙江电影院内,铁艺楼梯扶手
乐于接受西方文化,外界对上海的刻板印象中经常会被简化为“崇洋”,而在格里董收藏的无数设计精美的日常用品和图像中我们看到的恰恰是另一面,也就是对自己城市过往和传统的深深自珍。中西结合,华洋共处的摩登感不仅是城市的面貌,也是上海人日常生活的审美习惯和“佳恶情态”(金宇澄《繁花》),更是中西文化所共享的现代素质。 1930 年代霞飞路“民光攝影社”相片袋,由 Kodak 胶卷公司统一提供给各家照相馆,作为柯达的广告推广
许纪霖经常被引述的观点也许可以更好的作出总结:“上海的自我认同是在全球化的过程中确立的。一般的观点认为,全球化所到之处都与本土化产生冲突,本土文化会在全球话过程中产生各种各样的失落感和焦虑感。但上海的经验表明,在全球化的浪潮里,上海文化没有失落只有获取,没有焦虑只有欢乐,因为上海的文化身份正是在全球化过程中确立的。”
1942年上海沦陷时期,被日军控制的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察部开具的“居住证”。它类似“身份证”或者“良民证”,出门上街必须随身携带
如果再深入一层,格里董的收藏可以让普通人更直观的感受上海“摩登”的另一个维度,就是海派文化性格中的浪漫与务实,精英的雅致与大众世俗互相交融,俗中有雅,雅中有俗。在繁琐俗务和日常生活的理性中追求美感、情调和诗意。 “日常生活不一定奢华,但一定是精致的,上海人注重形象,注重包装,注重外在的那层气质、品味和格调。” (许纪霖《上海城市文化的多歧性格》)
至今,漫游者格里董的足迹已经遍布浦西的几乎所有角落,市区很多区域甚至被地毯式探索过无数遍,只为了不错过任何细节。漫游和观察,是进入城市内部结构、窥探和发现城市秘密的过程。在漫游者的探索下,城市得以一点点地展露出自己的隐秘内核。
民国时期“私立濵海小學校”的练习簿,学校原址“静安寺路(赫德路西)延年坊”,也就是今天静安嘉里中心的北楼所在位置
格里董不仅满足与独自行走观察,他逐渐开始梳理行走中获得的思考和收获,积极的与大众分享。他多次受邀演讲,主题包括:《寻“墙”观“城”》,以上海老城厢为蓝本溯源上海县城城墙以及城内水道的百年变迁;《枯萎殆尽的城市之根——再望董家渡 》,回望南市区老城厢董家渡因为市政改造而发生的变化,以及在这过程中逝去的老上海人的生活和记忆;以及《上海再发现》,介绍了上海市区仅存的一座大型清代建筑 “书隐楼”今天的破败命运,位于城市深处被遗忘的异境与奇谈。
格里董提供了一个非专业出身的民间行动者观察城市的视角,不带有任何既定的立场,仅仅怀着对家乡原初的、虔敬的热爱,以细腻的感受力捕捉着城市中幽微而感性的时光符号。
1980年代游泳体检卡,卡片正面印有“上无四厂”(上海无线电四厂)的著名品牌“凯歌”的广告,是当年家喻户晓的家电名牌
土耳其作家奥尔汗·帕穆克在小说《纯真博物馆》发表的同时也在伊斯坦布尔建立了一座真实的博物馆,收集的展品五花八门,有日常炊具、家庭陈设、烟头、玩具、杂志封面、时装等等,除了纪念小说中的芙颂,更是怀旧伊斯坦布尔,再现80年代伊斯坦布尔城市生活的细节与意涵,传统与现代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帕慕克说:“每一件收集的物品,都代表了他们历史中的一个瞬间。这些将物品联系在一起的线索就创造出了故事,将故事串联在一起的线索就创造出了时间。要呈现的已经不只是一个故事,一段文字,一对情人;而是一个时代,一座城市,一段历史;为一个已经形成和将要形成的流逝时光和废墟造像。”
正广和出品的桔子水是许多70/80后儿时最爱的饮料。1980年代,正广和还出品过“幸福可乐”,当时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尚未普及
格里董看似庞杂的收藏也呈现着一种内在的连贯性和统一性,他的漫游也绝非一段痴迷于过去的白日梦游。格里董醉心漫游于“日常”与“琐碎”之中,试图将人物、事件、物品、画面中的时光的符号重新凝固,以私人化、主观化和情绪化的体验和审美排列起来重新审视,以此揭开蒙在城市表面那副盛大的消费景观面具,把一个异质与多元渗透冲突,寄托着乡愁、想象和记忆的错综迷离纷繁世相呈现在我们面前。也许,这正是一种追索城市身世的隐秘小径。
2018年9月7日至21日,《漫游与记忆,格里董——魔都漫游人与他的收藏》将于德国汉堡中国时代举行展览,展览将城市图像文本与沪语文学语言文本并峙,呈现一个日常的,寄托了乡愁、想象和回忆的都市秘境。
汉堡“中国时代”由德国汉堡市政府办公厅发起与举办,是目前德国规模最大的中德文化交流活动,每两年一届,一个月内密集举办和中国相关的展览、音乐会、讲座、讨论、阅读、戏剧表演、电影表演等诸多活动,促进中德政府和民众之间的交流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