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怡佳盯着电脑,不停地切换着聊天界面。她怕错过每一个杨超越粉丝群里的重要消息。
上周,她喜欢的“这个小姐姐”因为站到了出道二号位的位置——那是她和其他“村民们”投票的功劳———在网上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他们认为杨超越状况外的走音表演和进步怠缓的唱跳水平与如此前列的排名并不相配。
还在高一的候怡佳觉得自己这几天需要格外尽力。过几天就要高考了,群里建议备考的粉丝除了日常投票不要再上网,以免影响情绪,其他人努力顶上“多多控评”。凡是看到有提及杨超越的热门微博,候怡佳都会无视各种否定质疑甚至攻击诋毁的言论,认真地留下自己对“村花”正面积极的评论。这对她来说是一场硬仗。
另一场战争是投票。
她看过杨超越参加节目之前的视频片段。游戏动漫展上,杨超越做站台showgirl,那些统一的工作制服设计强调女性的身形特质胜过审美,在不少人的脑补中充满了荷尔蒙。燥热、拥挤,一个不知道供职于哪个平台的男主播几近贴身地跟着她,直接把摄像机推到她面前,问她的微信联系方式和露骨问题,旁边伴随着几位其他男性的笑声。
一定要送她出道。候怡佳说,她不愿意再看到杨超越回到“那样的”环境里。杨超越需要他们,她也需要给她一个承诺。
腾讯女团养成类选秀节目《创造101》,让杨超越在内的一大批女团练习生从公司练习室走到了舞台镁光灯下。历时两个多月的封闭训练,最终通过大众的投票选择,她们当中只有11个人能够在节目中正式出道。
101个年轻女生经历迥异性格不同,走向镜头时,外貌打扮的共性却不断被强化凝练甚至符号化。际遇骤变的一个多月里,她们坐拥评判的两极,承受崇拜与质疑,怜爱与浅薄。
农忙
午后打盹刚醒来,张玉琴就听说从9号开始大丰这边可能会有降雨。门口晒着的一大片麦子还没收,田里还有几十捆没处理完的油菜籽,晚上进厂之前,她今天要完成的农活格外得多。
和村里每家每户一样,张玉琴家的院坝里也晒满了大片的小麦。
民间有谚语: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指麦子不能在熟透的时候再收,不然将会在田间散落大量的麦粒,造成浪费。村里人都是在麦子尚未熟透的时候进行收割,通过晾晒,最终使麦子干透以达到出售标准。
小麦成熟期短,收获的时间性强,天气的变化对其最终产量的影响极大。芒种后,黄淮平原即将进入雨季,稍有不注意,张玉琴一年的收成就会毁于一旦。
夏熟的作物要收获,夏播秋的收作物要下地,春种的庄稼要管理。收、种、管交叉,小满到芒种前后,厂里的工作和繁重的农活几乎填满了张玉琴的全部生活。
她甚至没法空出时间去学习怎么给侄女杨超越投票。
前段时间,她听儿子说在上海打工的侄女去参加了一个比赛,成绩还不错,她便用手机搜索来看。因为家里没有Wi-Fi,只看了几个片段,到头来也没看懂选拔的女团是什么。
后来有人在村里的微信群里发了几个链接,说是可以帮小越投票,张玉琴便在儿子的指导下给侄女”点了个赞“。可之后她便忘了怎么操作。“而且继续投票要充钱,我没有充”。
张玉琴的手机是儿子“办了个业务”赠送的,接触不是很灵敏,“也可能是我手指比较粗糙”,张玉琴自己猜想。
何丽也没花那个钱买会员。“小越知道的,她爸爸也知道的,我们农村人,太忙了”,她同杨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和张玉琴一样,不久前才知道杨家的这个小女孩参加了个“挺出名的比赛”。“所以都只能靠她自己”,她觉得小女孩表现得很不错。
“上次有个记者来,一直问超越爸爸她小时候爱不爱哭。说网上挺多人觉得她太爱哭了。其实农村孩子是这样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遇到这样的场面紧张激动很正常的”,何家有两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天生残疾,不会说话。
她觉得小越家里要更困难一些。杨爸爸是个老实人,一直靠种田养家。“其他参加节目的女孩子我听说条件都挺好的,小越一直在农村长大,没法和她们比”。
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这么想。在村民眼里,城市不只是一种划分,更是一种想象。里面有完善的教育资源、丰富的成长经历和更细致的情感表达。
因为靠海,村里的土地大多都是盐碱地,收成不好。一亩地的小麦产量只有近一千斤。这意味着即使是在小麦收购价格较高的今年,一亩地也只能带来一千多的收入,除去化肥种子农药的开支,纯利润只有三四百。
年轻人大多都选择外出务工,镇上总不热闹,夜晚更是显得格外安静。所有的饭店都只有在有人预定家宴时才开门。
父女
微薄的利润和辛苦的劳作让村里的很多人选择把自家田租出去,进厂务工。
杨忠明选择的是一家钢铁厂。主要工作是在车间装运传送带,看看机器有什么问题,以及保持车间卫生。这个岗位一个班次只有一个人,白班要求早晨七点到厂八点到岗,下班时间为晚上八点;晚班掉了个个儿,晚上七点到厂八点到岗,一直上到第二天早上的八点才下班。
杨忠明一个人上完两天白班两天夜班后有两天的休假。一个月的工资是3100元。
何丽说,厂里没有给杨忠明上各项保险。
杨家的生活还是得到了改善。一年多前,杨忠明把家重新翻了修。按照的是村里其他户的规格、风格,淡黄色的墙体,让它不再像旧房子一样乍眼。
女儿不在,杨忠明执意装扮了她的房间,用的是紫粉色的窗帘和家具。新家建好后,除了今年过年,杨超越只在去年生日时回来住过一晚。杨忠明记得,女儿不喜欢他选的那个床头。
那是杨忠明第一次给女儿操办生日。村里有习俗,孩子生下来、满月、一岁、十岁都会放鞭炮庆祝,但杨忠明从来没给女儿办过。
江浙一带习惯以“虚岁”记数,去年是杨超越二十岁生日。杨忠明想着等以后女儿嫁出去,也轮不到自己做这个事情了。这最后一次,他决定怎么样都要办。生日宴就办在新家的晒谷地上,排场不小,他说不清,那算不算一种弥补。
自然地,新家也很少存在在杨超越的记忆里。
一年多前,杨忠明花掉几乎所有的积蓄把屋子翻修重建了一次,这才使得自己家不那么乍眼。
在杨超越备受抨击的唱作组训练节目里,她曾为“乡愁”的主题填了一首歌词。自称“村民”的杨超越粉丝们放大了很多倍的视频截图,把它还原了出来。里面这样形容描述:
“白墙青瓦雨水沿着房檐滴答滴答后院的葡萄树在伸展枝丫远处满地的油菜花“
最后这个主题没有被采用,杨超越作为组长定下了《麻烦少女》作为公演曲目。
成为女团之前
杨忠明第一次看到女儿在节目中的表演,正是这首《麻烦少女》。除了觉得女儿成熟了一些,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终归是去外面闯荡过的,比以前爱说话了一点”。
16岁那年,杨超越和父亲说,家里经济条件差自己不打算读书了,想上江南妈妈所在的厂子里打工,给他减轻负担。杨忠明觉得不完全是这回事。他认为前妻和自己离婚,才是让杨超越没有心思读书的原因。
家里条件不好,年轻时杨忠明一直没有娶妻成家。眼看着过了三十,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没办法便跟着村里人去贵州山区里“接”了个媳妇回来。36岁那年,他有了女儿杨超越。
婚后,家里条件一直没有什么好转。女儿11岁那年,妻子提出离婚,随后外出打工,再也没有回来。
“刚开始他们都瞒着超越的,后来没瞒住,她还是知道了。对她影响挺大的,那段时间她总会不开心”。冯瑜和杨超越同村同岁,村子里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父母离婚后,杨超越开始会不时邀请冯瑜去她家里吃她做的好吃的。她会做很多好吃又新奇的菜,冯瑜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学来的。
还是在那首没有被唱出来的《乡愁》里,杨超越无意地回答了冯瑜的疑惑:
“我的妈妈做的菜很香大大的烟囱炊烟升起葱姜蒜片烩成了家的味道”。
很少表露的思念放到镜头前,网络评语是“囱字都不会写”“不会创作”和“没有文化”。
今年,冯瑜的母亲生病卧床,卫校毕业的她辞掉了工作回到家乡照顾母亲。上个星期,她在村头超市里买东西时,才知道“杨超越现在成了明星”。
她开始一期一期地追节目,想重新认识这个昔日的儿时玩伴。结果只看了一期就发现她和以前完全一样,“连长相都没什么变化”,“感觉别人都是去争第一,而她是去交朋友的”。冯瑜说不清这种熟悉感具体指的是什么,“好像就是你给她付出多少,她就会给你回报多少,一直的这种感觉”。
网上对杨超越的评价让冯瑜有些愤愤不平,她总想为她辩解些什么,带着少女的义气。
红海与风暴
2016年一年间,200多个国内女团相继浮出市场的水面,其中以养成系为盛。而后大批竞逐者离场,逐渐没有了声量。这是不少中国女团的元年,也是卒年。
养成类偶像源自日本。秋元康推出的AKB48将一群“普通的不完美女孩”呈现给观众,通过线下握手会、小剧场表演等,让粉丝近距离见证她们的蜕变。偶像养成的过程也是粉丝养成的过程,两者某种程度上是命运共同体。尽管成员艺能方面难言善美,但在强烈的个人情感投射下,2015年AKB48总选举的票数超过328万,以最低票价人民币50元一张计算,光选举就产生了1.6亿元的消费。
如此庞大的市场价值直接刺激了国内的资本市场,对国内偶像产业的市场价格,他们的期待只高不低。
所有人都杀了进来。满地成军的女团迅速稀释了人才资源,大量的练习生与其说是被养成,不如被称为速成。有的在做女团,有的则是在做女团梦。
也是在2016年,18岁的杨超越参加了一个名为“球球宝贝”的选拔比赛。她一路晋级,从2000多位参赛选手中脱颖而出,进入二十强。
比赛进行到最后,前10名的女孩中本没有杨超越。但在20强集训期间的网络投票中,网络人气排名第一的她成为了最终成团的一员,与另外七位女生组成了后来的CH2女团。
杨超越在《创造101》的第一期节目中就讲到了这个经历,她把参赛原因概括成“看中了2000块的通告费,还管饭吃”。
女团培养是一个运营重、周期长、投入大的苦过程。尤其是模仿日本女团做剧场,前期投入资金的巨大,让不少大多数女团公司都死在了资金链断裂上。
2017年底,欢聚传媒旗下的1931女子偶像组合正式终止运营。它立志于依托剧场模式,曾一度成为国内第二大养成系女团,对外宣称的前期投入是五个亿。
CH2所在的闻澜文化公司显然没有如此财大气粗。这家拥有游戏、动漫背景的新兴女团公司,从一开始就选择从直播做为秀场。
没有剧场的杨超越们,线上直播便是圈粉和固粉的主要方式。一方面可以让成员们和粉丝互动,保持粉丝粘性;另一方面还可以吸引一些线下站台活动。
这种做直播当showgirl的女团盈利模式,因为较低的进入门槛,吸引了大量的公司来做女团,但不久之后,便集体触到了模式的天花板。
风格的“同质化”放大的是“头部效应”,没能脱颖而出的女团纷纷面临解散、主力人员退出甚至“跳槽”到其他团体的问题。但更主要的是,偶像女团还只能停留在小众圈层的自嗨,无法打破圈层,寻求破壁,到大众娱乐圈中寻找资源。
直到2018年的4月21日晚上8点,《创造101》第一季第一集正式上线。据目前制作方公布的数据,《创造101》的首播量达到了2.2亿播放次。
期间,它掀起了无数个热议风暴,和一场又一场的全民投票。
6月10日,第八期节目上线后,整晚新浪微博热搜排行榜的前十名中,有六个是与《创造101》选手的相关话题。
排名第一的是杨超越。她在节目中主动要求清唱感谢粉丝的片段被当作演出灾难刷屏,组成了“杨超越车祸现场”的爆炸型热搜。
而对于这一切的热闹,杨忠明一家人比任何人都显得疏离。
像当年为了两千块投身女团大潮的杨超越没有想到这是一件改变命运的事情一样,杨忠明也不明白风波里的女团出道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就是一些唱歌跳舞的事情?”更纳闷媒体的蜂拥而至。
“你们大老远来一次,可以去玩玩景点啊,我们这里没什么看的,你们再往那边开三十里路就是码头,那里有海”。
张玉琴弯下腰搬起一大捆的油菜籽,说那个有海的码头,小越离家之前也从未去过。
(文中人物除去杨超越,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