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童趣时光
◎王开林
捉黄鳝
山上有松鼠,有麻兔,有野鸡,有刺猬,有山龟,有穿山甲,有黄鼠狼,我对这些动物的感情较为复杂。松鼠很可爱,但它们的警惕性太高,虽然肯在我身旁兜兜转,却不肯在我的手掌中停驻哪怕一秒钟,就算我天天给它们喂花生粒,也喂不亲啊。麻兔和野鸡不肯接近人,这也难怪,人是它们的世仇和天敌,一旦被人逮住,就会沦为盘中佳肴,硬要它们舍己利人,未免太过苛求了。刺猬是防卫专家,谁敢下手,谁敢下嘴啊!穿山甲怪模怪样,据说它补性十足,但队里没人敢吃,也没人想吃。山龟是灵物,打它的主意令人犯怵,我确实烤吃过一回,结果在家里挨了父亲一顿臭骂。黄鼠狼是偷鸡高手,好汉追逐过几回,全都中途折返,黄鼠狼的绝招就是放臭屁,那气味特别不干净,比任何腐烂的东西都难闻,狗受不了,人更受不了。
南方的山区不缺水,有水井,水沟、水塘、水渠、水港、水库,水里的宝贝很齐全。那年月,化肥用得不多,农药用得很少,剧毒农药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水井就挖在水田边,井水可以直饮,水中可能有蚂蟥和小虫子游动,却没有致病和致命的毒害。如今,这种水田边的水井早已废弃了,就算还有,也没人敢麻着胆子去喝里面的井水。
我喜欢下雨天,大雨过后,队里的稻田多半要放水,田埂上的缺口一一打开,我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带着一个筲箕,拎着一个水桶,去田里渌鱼。每个缺口下方都有一个小水潭,里面很可能有小鱼小虾小泥鳅,运气好的话,还能渌到一二两重的鲫鱼。小半天的收获就够家里人美美地吃一顿,用青椒大蒜豆豉炒新鲜的小鱼小虾,是最好的下饭菜。不是说饭怕鱼吗?这种小鱼小虾是米饭最害怕的敌人,有了这道菜,三碗的饭量就会激增为五碗。所以每次我去田里渌鱼,家里就会多煮几杯米。渌鱼的大人小孩多,我就选择水塘、水渠、水港,这些地方的水有深有浅,父亲和姐姐通常会制止我去冒险作业。
最安全的是到水田里捉泥鳅捉鳝鱼。春耕时,我喜欢跟在犁铧后面,田里放水不多,泥巴半干半湿,泥鳅鳝鱼被翻耕的铧犁掀出来,要捉到它们并不难。这些泥鳅鳝鱼一定是如梦初醒吧。“怎么回事啊!谁这么没礼貌,掀开我的被子?”我猜想,它们的抗议还没完,就被我捉进了提桶。
初春的泥鳅、鳝鱼要用清水养几天,才能去除泥腥味,它们越冬时已损失许多营养成分,所以要吃到肥美的泥鳅、鳝鱼,还要等上两个月左右,稻秧已长到一尺高,它们在水田里钻出不少洞眼,凭经验,我就能看出哪个是泥鳅眼,哪个是鳝鱼洞。捉泥鳅,要快和准,力道要恰到好处,干别的事情,可能大力出奇迹,捉泥鳅却不见得,因为它的身子很滑溜,用力大了,它反而会借力逃走。拇指、食指和中指巧妙地配搭成一把肉钳子,掐住泥鳅头颈稍下的部位,它就不能动弹了,掐它的腰和尾,它都可以轻松脱逃。鳝鱼洞有两个口,一个是进口,另一个是出口,当然也可以互换,捉鳝鱼就必须用一只手堵住出口,另一只手从进口循洞而入,这样子它就很难逃之夭夭了。鳝鱼不蠢,它通常会把出口做得很隐蔽,洞眼也小巧,所以缺乏经验的人往往只能找到一个洞眼,就算出手果断,也将一无所获。
何队长是队里捉鳝鱼的头号高手。有时候,他会给我们示范:如何找到黄鳝的出口和进口,哪些眼是迷惑人的假洞,哪些眼才是逃生的真洞;根据进口或出口的大小,判断黄鳝的大小,有的黄鳝个头大,钻的洞口并不大,有的黄鳝个头小,钻的洞口却大,区别在于其洞壁的光滑度和完整度,这里面的学问,何队长要是不说,光靠自己揣摸,我得花几年时间。有一次,何队长又在田间即兴举办捉黄鳝的教学活动,他在田埂上指点着几米外的一个鳝鱼洞口,问我:
“林伢,你说这个洞里是一条大鳝鱼,还是一条小鳝鱼?”
“是一条大鳝鱼。”
田里的水很清澈,我看见那个洞口敞豁,洞壁也蛮光滑,就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何队长抽着卷烟,笑笑,要我再看仔细点。我的回答还是一样。
“你没注意到,洞口冒出的水泡很细,应该是一条小鳝鱼。”
何队长说完这话,就捋起裤管,下到水田里,很快就找到了另一头的出口,双手夹击,一条小鳝鱼就被他捉到田埂上来。
“怎么回事呢?我又看走眼了。”我仍在犯嘀咕。
“有时候,小鳝鱼也会钻到大鳝鱼的洞里去,所以光看洞眼的样子是不够的,还要看洞口冒出的水泡,水泡细的一定是小鳝鱼。”
捉泥鳅也好,捉鳝鱼也好,何队长教会我如何去仔细观察,找到了进口,还要找到出口,观察了洞口、洞壁,还要观察气泡,只有方方面面全都弄清楚了,才能预知大小,手到擒来。这种动手能力,从一件事可以推及另一件事,从一件事可以推及另外的十件事、百件事。会观察,还要会思考;会思考,还要有动手能力;然后熟能生巧。
我曾被大黄鳝咬过手指头,痛得钻心,后来就了解了黄鳝的习性,你若不是把它逼急了,它是不会张嘴咬人的,就算要捉它们,也得适当留有余地,待它露头后,便瞅准时机,用“三指钳”掐紧它的脖子。
那时候,我还只见过水田中野生的黄鳝,肚皮上的颜色金黄金黄的,多年后我见到人工饲养的黄鳝,肚皮上的颜色黯淡了许多,光泽全无。用菜园里现摘的土黄瓜煮黄鳝,里面放些辣椒和蒜子,肉质鲜美,汤料鲜靓,一年吃上几回,就算大饱口福。父亲的厨艺好,但轻易不肯露一手,唯独黄鳝煮黄瓜这道菜,他称之为“二皇汤”(“皇”字与“黄”字同音),绝对不肯假手于人,要亲自烹调。火候,火候,火候,重要的事情要强调三遍。我在旁边闻到香气,都快着魔了,好汉也跑到厨房来,它对气味的敏感远远超过了我。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小伙伴们时常驻足田埂,观察稻田中的鳝鱼洞眼,打赌的内容多半是能不能捉到黄鳝,我喜欢逞强,失手的次数也多,输了赌局就会欠对方一件吃的或玩的东西,要是捉到了一条大黄鳝,用稻草把它拴了,拎在手中,还是蛮有成就感的。一条不够,还想再捉一条,好事成双,那就要运气帮忙了,我记得在好几年的时间里我只做到过两回。有一回还碰到了何队长,他笑道:
“哟,林伢出师啦,捉到了大鳝鱼!这比你爹爹钓鱼强,不耽误工夫,不浪费力气,下手就有戏。”
那天,好友黄志荣也捉到了一条大黄鳝,还跑掉一条更粗的,他惋惜了好久,竟有点遗憾大于喜悦的意味。
“别老是去想那条跑掉的鳝鱼,它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的这句玩笑话把黄志荣逗乐了,他一高兴,就把手中的那条黄鳝也送给了我,说是一条鳝鱼只能开个汤,三条鳝鱼就能凑碗菜。五月暄和的天气里,这话特别温暖心窝。
捡漏
天刚蒙蒙亮,鸡鸣犬吠的山村就已显得生机勃勃,二姐叫我起床,此前已催过一遍了。离上学还早着呢,我的梦都没做完,草草中断有些不爽,但我睁开双眼,望向房梁,那上面有个很大的蜘蛛网,运气好的时候,我会看到那只母蜘蛛吐丝补缀它,母蜘蛛捕食的耐心真是比老虎、狮子强得多。
这么早起床干什么?我要去拾狗粪和牛粪,积肥是一件重要的家务。好汉很懂事,像保镖一样,照例跟在我身后。队里家家都养狗,牛也有十多头,田埂和山坡上的狗粪和牛粪每天都会更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比我起床起得早的小伙伴就出现在薄薄的晨雾里,露水已经打湿他的鞋面。我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是何亮子。
“我从那边过来的,你不用走冤枉路了,换个地方吧!你带着好汉,就不愁捡不到狗粪了,它帮你找,一找一个准。呵呵!”
何亮子说这话,开玩笑归开玩笑,确实是一番好意,没什么坏心眼。我瞧瞧他的箢箕,里面差不多是空的。何亮子不喜欢搜索弯头角落,他对牛的习性很了解,对狗的习性却并不熟悉。再说,他喜欢捡牛粪,牛粪更堆实,好交差。殊不知,狗粪的肥力远远超过牛粪,完全能够以少胜多。在这方面,我们从未达成过共识。他的玩兴比我还重,也算难得了。
“亮子,你没有鬼子进村就三光的本事,我就不信你走过的地方都像是大水冲过了一遍。”
鬼子的“三光政策”是抢光、烧光、杀光,这一点,小伙伴们都知道,我说何亮子“没有鬼子进村就三光的本事”,就是说他走过的地方,我去捡漏还会有收获。果然不出我所料,何亮子的遗漏还真不少,草丛中,斜坡上,“乌金”不只一堆两堆。绕了一个大弯,我跟何亮子再度碰面,他的箢箕里牛粪很多,我的箢箕里狗粪不少。何亮子一副惊讶的神情,他叫出声来:
“哎,这怎么回事?我走过的地方,你还能捡到这么多狗粪,是你的眼睛比我好,还是你的鼻子比我灵?真想不通!”
“我们队里的狗,隔壁队里的狗,我全都认识,它们喜欢去哪些地方屙屎,我最清楚。”
“你吹吧,瞎吹吧,你看,这话你家好汉都不信,我能信?”
好汉在一旁摇尾巴,它不能明白两个小伙伴拌嘴都吵吵嚷嚷些什么,捡狗粪和牛粪还能有成就感?你别说,我捡了何亮子的漏,我还真的开心了好一阵。
大人用锋利的镰刀收割成熟的稻穗,匀匀地摊放,田野间遍地黄金。起先,队里没有打谷机,用的是最原始的扮桶,扮谷子是桩辛苦差事,我们小孩子都没有那个力气,大人扮谷,直扮得谷粒飞溅,溅到我们脸上,有些生痛,也有些麻麻痒痒。没有谁能夸这个海口,田里收割之后,稻谷能百分之百地登仓。小伙伴们就专干捡漏的工作,拾稻穗要眼疾手快,拾得多的,一天能拾一二十斤。经过小伙伴们拉网式的搜索之后,情况如何?仍须捡漏的高手来登场接管,一大群麻雀在田野间忙碌,它们忽南忽北,忽东忽西,就算旷阔的田野被这些捡漏高手篦过了数遍,田鼠仍不会心慌,它们才是捡漏的头号高手,最终将田里散落的谷粒收拾得干干净净。伍伯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大饥荒的时候,村里人差不多都出去讨饭了,只有他父母带着三个孩子留下来,怎么活啊?就靠他父亲去挖田鼠洞,找回些陈谷子碾出米来熬粥喝,有时顺带捉到田鼠,还能开荤。这个故事让我受到启发,熟悉动物习性的人至少会多出一条活路来。
山区的水田少,旱地多,种红薯,种花生,种芝麻,是不错的选择。红薯可以当粮食,花生和芝麻可以榨油,说它们是宝贝,谁都肯信。
我家刚下放到黄合七队的时候,父亲往山里走了一趟,看到大片竹林,就很兴奋,他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春笋、冬笋吃!”出乎他意料的是,当地人不吃笋,原因就是用笋做菜耗油,吃进肚子里又剐油,两头抢油,谁都招架不住。缺油是个大问题,父亲喜爱吃笋,也不得不有所节制。
家家都种了一大块地的红薯,冬天就是红薯唱主角,蒸红薯、煮红薯、烤红薯、红薯粉、红薯干、红薯片,应有尽有,变着戏法天天出现在餐桌上。
挖红薯时,大个头的红薯不容易遗漏,小个头的红薯却容易被忽略。有时候,挖过红薯一两个月了,我们刨地还能有所收获。红薯并不稀罕,但刨到红薯所带来的喜悦是一种犒赏。有一次,我居然在自家的红薯地里一口气刨出来三个大红薯,那天就成为了我的节日。我把捡漏的成果带回家,放在桌上,连父亲都惊到了,他说:“天漏地漏屋漏人不漏,日本人挖地雷还要使用探测器,你刨红薯只凭感觉,有狠有狠!”满姐有点不以为然,她说:“他真要是有狠,明天当着我们的面再刨出三个大红薯来!”老实说,我没有这个“狠”,也就是说,我没有这个利落劲。捡漏捡到好东西,这种美事可遇不可求,谁能打包票?
花生蔸下果实成串,遗落在地里的,以单个为多,刨这种果实,人就不如田鼠了,它们一刨一个准,我却越刨越没有耐心,有时候也就是做做样子,收获很有限。何亮子刨红薯不如我有灵感,刨花生却很耐烦,这就奇怪了。我调侃道:
“亮子,我想不明白,你早晨捡粪只喜欢捡牛粪,刨起东西来,何解喜欢刨花生?”我说的是牛粪大,花生小,二者不匹配。
“牛粪能呷不?真是的!我告诉你,红薯只饱肚子,花生才营养。信不信?你刨三个大红薯,还不如我刨三颗小花生。”
原来如此,何亮子有时候都忘了用锄头,用铲子,遇到松软的地方,直接用双手,结果弄得指甲里面都是泥土,别说用肥皂洗不干净,就是用针也挑不干净,丑死了,女同学背地里都说何亮子脏,班上分组搞活动,他那一组总是男同学多女同学少。其实他一点也不脏,洗澡用的是香肥皂,但指甲里有黑泥,这个冤枉他就背定了,没得商量。
当年,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收完了红薯和花生后,去谁的自留地里捡漏都是准许的,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到亮子家的自留地里刨到了遗漏的红薯,或者亮子到我家自留地里刨到了遗漏的花生,都是很开心很骄傲的事情。总之,别把东西落在地里,你说这是节俭就是节俭,你说这是好玩就是好玩。
丛林胜者
没有钱去百货商店购买现成的玩具,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手工玩具就不值一提。
当年,若论动手能力,乡下的孩子远远胜过城里的孩子。我随同父母下放到农村,就算是与城市脱离了关系。我会折油角板,折纸火箭、纸飞机,我会削制嘚螺(即陀螺),这都不算什么值得炫耀的本事。
我用丫形栗树杈做过几把弹弓,牛筋的弹性很好,橡皮筋的弹性则要差一些,在二十米范围内射出石子,命中率高,颇具杀伤力。母亲一再告诫我,千万不要用弹弓射击家畜,因此我有过手痒的时候,有过技痒的时候,但从未用弹弓射过鸡鸭和耕牛。有一次,一只斑鸠飞到牛背上,我站在山坡上,那个俯角相当诱人,我很想用弹弓射击那只身处险境依然懵懂的呆鸟,但我担心稍微失准就会射中耕牛,一忍再忍,终于放弃了。说实话,心有不甘啊!我使用弹弓,创造过佳绩,在好汉的配合下,猎到过一只野鸡。野鸡能飞,飞得快,但飞不远。我看到二三十米开外的野鸡后,并没有立刻逼近它,野鸡的警觉性高,只要听到异样的响动,它就会扑翅飞开,依靠追击很难得手。于是我让好汉蹲伏在原地,我绕到野鸡可能飞落的某处茂密的灌木丛中隐藏起来,一旦估算错了方位,势必前功尽弃。好汉与我的配合也不是两三回就能默契的,它要领会我的意图才行。好在伍伯打猎时,我陪同过多次,好汉见识过伍伯家那两条猎犬乌龙和白虎的各种追鸟的路数,它的学习成绩不错。久而久之,好汉与我的配合终于取得了实效,它选择了一条准确的路线追逐野鸡,迫使它仓促之间飞向我藏身的地方,相隔只有七八米,它刚刚落地,我就用弹弓瞄准目标,射出了石子。只听见“噗”的一声,野鸡的胸脯被射中了,当它负伤后再度飞起时,好汉已疾奔而至,在野鸡再度落地时,咬住了它的脖子。我用弹弓捕获了一只野鸡,这个成绩就连伍伯都赞不绝口,父亲的感受则有些复杂,他多次借用伍伯的火铳,从未打到过野鸡,这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眼下我的优异成绩更让他暗自惭愧。但父亲在吃野鸡火锅时,还是狠夸了我一句:
“野鸡肉香,麻兔肉嫩,你打弹弓眼法好,好汉也听你调派,一屋人吃野味开荤就靠你这门本事哒!”
我能捕到野鸡,就一定能捕到麻兔吗?未必。野鸡会飞固然不错,但要是论应变能力,麻兔可不止强胜一点点,而是强胜许多。首先,它跑得比狗快;其次,它的听觉极其灵敏,稍有可疑动静,它就支起了耳朵,可以说,它要逃离险境,只会提前,不会滞后;最后一点,麻兔藏匿在草丛和灌木丛中,跟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不容易被发现,如果你发现了它,它也不会给你从容瞄准的时间和机会。这三点合在一起,就算伍伯的枪法好,他猎到的麻兔也是屈指可数。用他的话说:
“一年也难得走一两回好运。麻兔的天敌是老鹰,老鹰在空中盘旋,能够充分观察到麻兔的行踪,它从上往下发动攻击,快如闪电,麻兔很难逃脱。”
老鹰能吃掉地上一半的麻兔,这口福真是好到无边无际了。我靠弹弓和好汉去捕猎麻兔,最理想的情形就是能够看清楚它逃窜的身影,好汉也能狂追一气,更好的结果就只能做梦了。
我削制过木剑,像模像样的,还将竹筒劈开,打通关节,再合成剑鞘,套上麻绳,挂在腰间。到了后山,草木皆兵,进入竹林,我就是武林的顶尖高手,那些竹子将我团团包围,全是要取我性命的劲敌,我舞动木剑,砍得竹子梆梆作响,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好汉在一旁瞅着我,摇动尾巴,眼神中充满疑惑。小主人这是干吗?杀气腾腾,跟这些竹子有什么过不去的?好汉不肯承认我是顶尖高手,因为它只相信眼见为实,它看不见虚拟的武林,更看不见虚拟的江湖,它只看得见竹林,至于我手中的那把木剑,它看得分明,再砍几下就会要断裂了。
我一直想制作一把木制的长枪,手枪我已做过一把,略显笨拙,做到一半时,父亲借来木工工具,为我精加工,我必须承认,这方面父亲比我强出太多,他锯木锯得齐整,刨木刨得光溜,做出来的三颗木制手榴弹,跟实弹的样貌差不多。我把制作长枪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父亲没有反对,他帮我找来一段好木料,还专门绘了图,是老式步枪的样子,尺寸一目了然。枪管用什么来替代?我打算用细竹竿,但竹竿刨了青皮仍不像枪管。有一天,父亲带回一根废旧农药喷雾器的喷头铁杆,粗细长短非常适合做枪管。就这样,最关键的部件有了着落,这杆长枪很快成型。那段日子,我特别开心,腰挎手枪和手榴弹,肩扛长枪,怀里还揣着弹弓,简直可以形容为“武装到了牙齿”。好汉照例追随左右,它见我披挂如此整齐,误以为我又要去山上打猎,但我对打猎的兴趣已经淡了下来,一心只想演习丛林作战。我既是将领,又是士兵;既是野战军,又是游击队;唯有一点确定无疑,我永远是胜利者,受过伤,遇过挫,但从未吃过大败仗,更不可能全军覆没。刚开始,好汉还肯陪我在竹林里频繁地穿插,后来它厌倦了,就挑选一处绿草如茵的坡坎,放倒身躯呼呼大睡。它是否梦见了久违的野鸡、麻兔?就算我对此充满了好奇,也无从得知。
等到我上初中时,这套装备陈旧了,我将它们拾掇起来,一兜囊全都送给了三四岁的外甥,他欢天喜地,拿着木剑、长枪瞎比划,不成气候。父亲对我说:
“你有了徒弟,要耐心指导,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光杆司令了。”
“我本来就不是光杆司令,我能指挥千军万马!”
“哈哈,煮熟的鸭子——嘴巴倒是蛮硬。”
那年冬天,外甥用木剑拨弄灶膛里的烤红薯,烧焦了大半截。长枪也下落不明,手枪磕掉了准星,几把弹弓被大姐没收了,她不敢给孩子玩耍,怕他闯祸。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的爱好转移到文学上去,阅读长篇小说,那种废寝忘食的美妙体验往往令我着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