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教育志之四·贾宝玉的读书范围和阅读偏好
贾宝玉不爱读书,这是众所周知的,也是林黛玉在与贾宝玉初次见面之前就知晓的。
《红楼梦》第三回中说:“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这里所谓的“不喜读书”的“书”,主要指的就是《四书》等儒家正经学问。
然而,贾宝玉虽不喜欢读《四书》,但他对《四书》却是非常推崇的,也是比较熟悉的。第一次见面,当宝玉得知黛玉有名无字,便随口送了“颦颦”二字,还解释说是出自《古今人物通考》。探春妹妹笑他“只恐又是你杜撰”时,他说:“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从这一段故事可以看出,宝玉虽不喜《四书》,但对《四书》内容的可信度和文化价值是极为肯定的。同时,也可以看出宝玉读书是有自己的评价标准和心得的。
袭人是宝玉的贴身大丫头,《红楼梦》第十九回中,也通过袭人之口,展现了宝玉平时对书的态度和评价。在这一回,袭人对贾宝玉痛下规箴:“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他‘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话。怎么怨得老爷不生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认为“除‘明明德’外无书”,“明明德”是《大学》一书开头第一句。这段话说,在宝玉看来,除《大学》等儒家经典之外,后世儒家的注解和著述基本不值得读。
第七十三回写道,当宝玉得知贾政将要对他的学问进行盘考时,便连夜打算起来:“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的;至下《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的。”《学》《庸》《二论》分别指《大学》《中庸》《论语》(因为《论语》分上下两本,故称为《二论》),可见,宝玉对这三部经典是能通本背诵的,至于《孟子》,虽不能全背,但也是可以部分背诵的。另外,对于《五经》,宝玉也是有一定熟悉程度的。
《红楼梦》第九回说到,宝玉来见贾政,报告要去上学。贾政先是对宝玉一阵冷嘲热讽,然后责问宝玉身边的小厮李贵:“你们连日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胡言混语在肚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李贵回答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惹的满座哄然大笑。贾政说:“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耳目。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从这段故事可以看出,贾政是一位以科举考试为中心的读书功利论者,要考的书一定要读好,不考的就不要浪费时间去读。其实,“诗教”是儒家的传统,儒生作诗原本是正途,只是明清之际科举考试补考诗词,才有贾政这种十足的功利主义读书论者出现。
贾府的家塾是专门教学生读了《诗经》的。从贾宝玉的阅读喜好来看,《诗经》贴近人民生活的朴实内容、饱含情感的文辞,以及偏向文学性的特征,自然也是他喜欢阅读的读物。《红楼梦》第十七回写众人在大观园游览,走到稻香村时,贾政喜欢此处朴素无华,有农家风貌。宝玉却觉得“分明是人工造作而成”,“终不相宜”。贾政大怒,命他作出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顺口吟到:“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浣葛”典出《诗经·葛覃》。“采芹”也是出自《诗经·鲁颂》中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在父亲的严威下,宝玉还能轻易借鉴《诗经》中的内容,可见他对《诗经》的熟悉程度。
说贾宝玉不喜欢读书,其实并不准确。细读《红楼梦》就会发现,贾宝玉在读书方面有着非常明显的偏向,用现在的话说,类似于“偏科”。他不喜欢读的是那些科举考试要求的“正经书籍”,而钟情于那些能表现人的真性情的诗词歌赋和市井文学。
《红楼梦》第五回里,宝玉随贾母等在宁府家宴赏梅,饭后宝玉要睡中觉。秦可卿引他来到一间房子。这间房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可是当宝玉看到《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两句时,便不肯在这里了,立刻要求“快出去”。等移到秦可卿的卧室,看到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和“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时,宝玉这才含笑连声说:“这里好!这里好!”这段故事清楚地表现了宝玉的好恶,不喜欢“洞明世事”“练达人情”的学问,而倾心于表达情感的文章。
宝玉平素在诗词歌赋方面是用功最多、最勤的,这从书中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来。第十七回写“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跟在父亲贾政和一些老儒的身旁,他为园内各处精致楼宇题名、拟对、作诗,才思敏捷,对很多诗文信手拈来。比如唐寅的“红杏梢头挂酒旗”,左思的《吴都赋》和《蜀都赋》等。这一节,宝玉直接说出的书籍还有《离骚》和《文选》。
第二十三回,贾政偶然听到袭人的名字,怒问“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宝玉承认:“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第七十八回,宝玉为死去的晴雯作《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感人至深,也表现出了宝玉的诗歌才华。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篇长歌是“帅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辨》《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这些内容从不同侧面都反映出宝玉对诗词歌赋的热爱和熟悉。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说,一日,宝玉和袭人等人闹别扭,自己不出房门,闷闷的,便看了一回《南华经》。
《南华经》即《庄子》,是道家学派代表人物庄子的著作。这部书的思想和儒家的说法是对立的,并不劝人成圣成贤、追求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因此,当宝玉看了《胠箧》中的一段:“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之后,便觉得“意趣洋洋”,并且还趁着酒兴续写了一段。可见,《庄子》一书是对上了宝玉读书的“胃口”,以致在烦闷时,会拿出来“看上一回”。
第二十二回写贾宝玉怕黛玉和湘云二人因一句玩笑闹出嫌隙来,故在中间调停,不料他自己反落了两处的贬谤。因此便联想到《庄子》中的内容:“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以及“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话来。《庄子》中的道理贾宝玉应是最易于理解的。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贾宝玉得罪林黛玉和史湘云,心情烦闷,在想到《庄子》一书中的一些内容之后,便和袭人说了一些消极的话,如“与我什么相干?”“也与我无干。”“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等话,随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之后,黛玉和宝钗看到宝玉的写的偈,怕他被那些道书机锋“移性”,便决定“打压”一下他。黛玉问的是:“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宝?而有何玉?”宝玉竟不能答。
宝钗这时候也引用了《坛经》上那个著名的公案:五祖的弟子神秀和慧能各作的那个偈子。神秀作得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慧能作的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后面说到,“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竟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宝玉知道宝钗说的是禅宗语录。从这里可以看出,不只宝玉,黛玉、宝钗对《六祖坛经》也都是熟读的。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写到,贾宝玉在大观园内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不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他的小厮茗烟“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一见,如得珍宝”。
茗烟从外面搞来的这些书就是古代正经读书人视为的“禁书”。他怕被人发现,便不让宝玉拿到园子里去。宝玉还是选了一些文理雅道的放在床头,无人时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红楼梦》紧接着写到,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之后,林黛玉来了,发现宝玉在她面前“弄鬼”,非要看宝玉的书,宝玉只得顺从。他对黛玉说,“真正这是好文章!你若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这里的《会真记》,据专家考证是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是贾宝玉认为的读起来连饭也不想吃的书。
白先勇先生就认为,茗烟从外面帮贾宝玉找来的这些杂书中,有两本很重要的书,一本是《西厢记》,一本是《牡丹亭》。白先勇还说:“《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这一串起来,就是中国浪漫文学这一道长河中的几个高峰”贾宝玉是浪漫文学的追寻者,自然对《西厢记》《牡丹亭》这类书爱不释手。那么,同样可以说,如果一部《红楼梦》摆在贾宝玉的面前,他也会视为珍宝的。
《红楼梦》在第七十三回还提到,贾宝玉曾读过《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但不过是“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苦工夫……”所以,贾宝玉的阅读范围内主要包括上述六种书籍。
从贾宝玉所处的时代来看,如果说《四书》和《五经》是教科书和正经书,那么,《诗经》和古典诗词等就是课外书和闲书,而《西厢记》就更是禁书了。显然,宝玉是个厌恶教科书、喜爱课外书、钟情禁书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在现代教育体制下也不是孤例。
有家长就曾这样描述过自己孩子的情况:
“孩子就喜欢看书,坐公交也看,在家也看,有时候放学回来先看小说,不做作业。孩子看了很多书之后,也确实发现,作文水平提高比较快,词汇非常准确,可是其他功课也有点落下,我给规定了不写完作业不能看课外书,她就匆忙糊弄写完了赶紧去看书,结果英语考试单词都写不出来,我曾经一生气就没收了她的课外书,可她还是偷偷摸摸地看。”
看来这个学生家长在教育孩子方面的困惑应该不比宝玉的爸爸贾政少。沉迷课外阅读,荒废正式学业,固然是学生教育的一个问题,然而受正式课业挤压,学生缺乏课外阅读的时间和习惯,却是更为普遍的问题。一项调查表明,59.2%的学生只用很少的一部分时间来阅读课外书籍,甚至有6.2%的学生阅读时间为零,只有12.3%的学生花在阅读方面的时间比较多。
有一位妈妈就说,在孩子上学之前,她一直坚持给孩子读各种故事,也有意识地培养孩子的阅读习惯。但是,自从上学以后,孩子阅读的时间被一点点地挤掉了,又要完成学校的作业,又要保证孩子睡眠,只能有所取舍了。
以上只是说明了两种情况。如果从“不爱读教科书—爱读教科书”和“不爱读课外书—爱读课外书”,这两个维度综合来分析,那么所有的学生大致可以分为四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既不爱读教科书,也不爱读课外书。比如贾琏、薛蟠。这些学生往往不是调皮捣蛋的,就是愚昧无知的。
第二种类型,只读教科书不读课外书。比如贾政就是这样的。这样的学生可能成绩不错,但是却知识面狭窄,未来的发展潜力不足。
第三种类型,不爱读教科书只爱读课外书。贾宝玉就是如此。这种孩子也许暂时成绩不理想,但还是有希望的。如果对其阅读兴趣能进行有效引导,便很容易成为优秀学生。
第四种类型,爱读教科书又爱读课外书。这样的学生在《红楼梦》中是少见的。但是,在当前的教育环境中却并非难遇。这样的孩子常常是非常优秀的,将来的发展潜力也是无限的。
由此可见,关于读书,读比不读要好;教科书和课外书相辅相成地读,比单纯偏向一边地读要好。
阅读会带给人喜悦感和新鲜感,这些最后都会汇聚成精神上的饥饿感。有了精神上的饥饿感,就有了进一步阅读的不懈动力。
但是,人的发展却是不平衡的,常常存在关键期。一个孩子学习语言、音乐、绘画等都有不同的最佳时间,错过了最佳时间,往往很难补上,所谓“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美国著名生理学家玛莉安·伍尔夫通过研究儿童阅读时的大脑变化发现,儿童阅读是左右大脑两个区域都一起运行的,而过了这个时期,学习语言的能力开始退化,成年人在阅读时,往往只有一个大脑半球在工作。
发展心理学上一般认为,人阅读的关键期在14岁之前。14岁之前的阅读体验,对孩子的成长是至关重要的。有人甚至认为,人生以后的历程,只不过是前面14年所阅读的东西的展开。所以,初中毕业之前最好让孩子有大量阅读经典的体验,并且形成爱阅读的习惯。
对于那些偏向课外书的孩子,老师和家长切不可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教育问题,更不可粗暴地直接禁止孩子看课外书。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在自己的实际工作中就给了课外阅读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认为,教师要始终把握住两套教学大纲:第一套大纲是指学生必须熟记和保持在记忆里的材料;第二套大纲是指课外阅读和其他的资料来源。这两套大纲绝不是相互矛盾的,而是相互促进和补充的。
就贾宝玉来说,他的阅读范围包含了课内和课外两种书籍和知识体系,只是在情感上偏向后者而已。他本质上还是一个爱读书的孩子。
作为父亲,贾政对儿子宝玉的教育是彻底失败的。一开始他就对宝玉的成长带有偏见,固执地坚持“抓周决定论”,看不到孩子成长的变化性、可塑性和可能性。之后,又采取简单粗暴的棍棒教育方法,硬性要求宝玉攻读“四书”,走科举之路,却缺乏对宝玉读书兴趣的有效引导。
因此,从教育学的角度来看,宝玉的“不成才”并非不可避免,主要是教育偏差之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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