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大器晚成的曹乃谦一直是文坛上的隐士。他以独特、质朴、充满“莜面味儿”的文字征服了读者,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著名汉学家马悦然的高度评价。马悦然亲切地称曹乃谦为“乡巴佬”,并将他与莫言一道列为中国当代一流的作家。
近期,曹乃谦的最新作品、“母亲三部曲”的终章《清风三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马悦然的夫人陈文芬为该书作序推荐。《清风三叹》用自述散文体的样式,借以九题系列的章法结构,采取散点透视的笔法,述写着作者不同的人生段落。老母离世后,儿子在人生旷野中踽踽独行,回忆母子情深,回望人生之路的纯诚淡然,让人格外动容。
曹乃谦出生于1949年,山西应县马峪村人。当过装煤工、文工团器乐演奏员。1972年被调入公安系统,供职于大同市公安局,现已退休多年。曹乃谦透露,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源于一个有趣的缘由:跟朋友的“打赌”。一次,一个朋友参观了曹乃谦的藏书后对他说,你家的藏书很多,但是没有一本是你自己写的。曹乃谦听了很不服气,对朋友说:“我就写它一篇小说给你看看!”一年后,曹乃谦的处女作发表在当地文学刊物上,那一年他37岁。自此,曹乃谦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清风三叹》全书分三章展开,以作者与养母间的浓浓亲情为线索,讲述了1978年前后的生活细节和工作细节。陈文芬认为,作品“所有篇章其轴心是‘我’,而所有篇章实际都是在写母亲。”“母亲三部曲”的自传性色彩十分浓厚,采用雁北人叙述方式,语言简练幽默。文字中蕴含着中国式的留白,从简单的个体人生或家庭故事生发开去,折射出更大范围的历史关照和诗性意义。
以下章节选自《清风三叹》,凤凰读书经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清风三叹》,曹乃谦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推理小说
我的公安论文《浅论形式逻辑在刑事侦察中的运用》在《警钟》发表后,又获得了全省社会科学优秀论文二等奖。《山西日报》刊登了获奖论文的篇名和作者的姓名。这是侦调科的李慧敏发现的。
她拿着报,到二处刑警队找我。还说要看看我的这篇论文。我说在家里搁着,她说咋不在办公室放,让人们都看看,都知道知道,你才给偷偷地放家了。我说一篇烂文章,有啥看头。她说保险处长们也不知道这事。我说我没跟他们说过,她说呀呀呀小曹儿,你也是太低调了。
我说,不过在全局大会发言时,我给念过这个论文的底稿。慧敏说,小曹儿你还在大会上发过言?小华说,人家是出席省的先进,跟省里开会回来发的言。慧敏说,呀呀呀还当过省先进?小华说,怎么样,你没看出来吧,更低调了吧?
慧敏非要看看我的这篇论文,还说下班就跟我到家去取。小华告诉她说我家可多书呢,让慧敏猜猜会有多少。慧敏猜说二百?三百?五百?小华说慧敏,你想也想不到有多少。我跟小华说我又做了三个书柜,基本上都把书摆出来了。
慧敏说,那咱们现在就去看。小华说不到下班时间呢。慧敏说,怕什么,处长骂动就说是我把你们拉走了。
我们三个正要走,有人敲门说,找曹乃谦。
我一捩头,哇!常吃肉,常子龙。
我跟慧敏说咱们改日到我家吧,返回身招呼老同学。
常子龙说刚才到圆通寺了,是我妈告诉他这些日我是在处里。
他说有个事想求我给做做主,我说走走走,到家再说。他说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是我遇到个麻烦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想叫你帮我出个主意,看看咋办。我说要这样的话,那更得到圆通寺,我有大大小小的任何事,都跟我妈说,事后证明,我妈的主意是最棒的。
常吃肉是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我妈也认得他。对对,我忘了,他的名字后来改成了常子龙。但我妈不知道,还叫他常吃肉,我也跟着叫他常吃肉。
他现在是城区冷饮厂的副厂长,经常出差。前两天刚刚又出差到了秦皇岛,可他比原计划提前了回来两天。他是早晨六点下的火车,可回了家,半天叫不开门。好长时间,妻子才把门打开,妻子的姐夫也在里面,可是孩子却已经上学走了。
我说,你有什么怀疑吗?他说,这还要怀疑吗?
我妈听了,没做声,连连地点头。
常吃肉说,我想跟她离婚,老曹你说像这种情况能不能离了?
我说,像这种情况……
我还没说完,我妈打断了我的分析,问常吃肉,她在你爹妈跟前咋样?
常吃肉说,对我爹妈倒是挺孝顺的。
我妈又问,你孩子多大了?
常吃肉说,有个九岁的女孩。
我妈说,你看,孩子也已经九岁了。
常吃肉说,可是,曹大妈我真想拿刀捅了他。
我妈说,你听大妈一句话,不能。你听大妈说,看在孩子的面上,也看在她的孝顺上,算了去哇。
那个中午,在我妈的劝说下,常吃肉终于表态说,听您的,这回放她一马。我妈说,既然这回算是把事搅明了,他们以后,那个也不了。
我想起,几年前,她在雁塔服装厂的包装车间,人们议论到这个问题时,我妈说“有了孩子能不离最好是不离”这样的话。
我妈在这个事情上的观点,是明显的跟老早前不一样了。常吃肉走后,我试探着问我妈。我妈说,招娃子,有时候得有点心胸,该饶人时且饶人;妈当年没饶忠孝妈,至今是越想越后悔。
看来我妈真的是对孟妗妗有了愧歉的自责了
我妈又说,招娃子,记住了没?该让就让让,就像你在单位也是,让人一步自己宽。
我妈今天说的这几句有文化的话,都没说错。我说,“该饶人时且饶人”“让人一步自己宽”,妈您这两句话是跟谁学的?
我妈说,你爹那会儿教娃们背《名贤集》,里头就有这些话。他们背,妈就拾掇进了耳朵里了。
我妈常常也说些“今日有官坐,明日没马骑”“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一类的话。我常想,这些话很高级,我妈是只认得三个字的大文盲,咋就知道了这些话,我这才明白了,原来出处是《名贤集》。
我说,妈,记住了。
我妈说,记住啥了?
我说,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
我妈知道我是在学她,笑着说,一个灰灰。
第二天中午,慧敏和他们办公室的小董到了我家。
一进屋,慧敏大声喊着说,哇,好气派!
后来她发现我的书是没有规矩地乱摆放着,我说,没顾得按规律摆放,先这么摆进去,慢慢的再调整。她说,我跟你调整。
我俩倒过来倒过去地整整摆弄了三个中午,最后也不满意。
她又建议说,把所有的书都造册登记一下吧,看看究竟是多少本,总价值是多少钱。
我们试着弄了一中午,没弄几本,她说,这速度不行,这样吧小曹,你别求整齐了,你先把它们都按着国别、书名、作者、出版社、价格,草草地登记下来,给我,我在单位抽空给重新誊清。
她用我们的“大同市公安局”红头公用信笺本,在上面画了表格,她又在上班时间里,抽着空儿,把我给她的草稿都给做了誊清。
总共是3290册书,总价是八千多元。我的书都是老早的版本,价格不贵。就拿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说吧,上下两册,才是两块九毛钱。
她说,这是传家宝,记住啊小曹,十倍的价格也不卖。我说当然。
我还撕开一个公用牛皮纸档案袋,做了个皮子,用毛笔字在上面写着“家珍”二字。
这是项大工程。在庆祝时,我让慧敏把她家的老吴也叫来。
喝酒时我们都说慧敏的性格就像是个男孩。她说,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成了男孩,我跟小曹整理书加起来最少说也有半个月,他从来就是把我当成个帮忙的了,半点也没想起我是个女孩。小董说,他想是想起来了,只是胆胆儿小。
老吴说,跟这种胆胆儿小的人,出不了事。
人们都笑。
“跟这种胆胆儿小的人,出不了事”,这话让我想起二虎前女朋友妹妹的话“招人哥你啥也好,就是有点胆胆儿小”。
有个案子急需要到太原,我们坐着安二飞机去了。
这是头一次坐飞机。飞机上只有六个坐位,好像是两侧各三个坐位。发动机声音太吵,听不清楚人说话。
到了太原,办完公事,我到了《警钟》编辑部。我想跟他们再要几本发了我论文的那一期杂志。那天慧敏要跟我要,我说就一本,这还是老周给我的。主编老赵给我找出五本,我谢过了正要走,老赵说小曹你工作在公安第一线,还是出席省的优秀侦察员,又写出这样的优秀论文,那一定是掌握了相当的逻辑推理知识。
我不知道他说这是啥意思,看他。他又接着说通过我的案例《迟了吗》,看出我具备有一定的写作能力。最后,建议我试着写写推理小说。
他们再次提到了我的案例《迟了吗》,说那次不采用是因为,说我的这篇文章没有按照案例的格式来写,发表后不具备有指导性和范例性,所以没有采用。但就文章的文学性来说,还是有的,说明作者具备有一定的写作能力。
哈!“具备有一定的写作能力”,这话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可我连案例也不会写,哪敢答应写推理小说。我推辞说,工作忙得没时间,等以后再说。
我说我忙,那是借口,实际是因为我不会写,才那么说。
我当面是推辞了,背后觉得不妨试试。至于时间,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了,只要是动手,时间总是会挤出来的。写个什么内容呢?我想到了常吃肉遇到的悲伤事。
好!我不由地击了一下掌。
我有意地模仿着《尼罗河上的惨案》大侦探波罗的风格,一层层地设迷团,一层层地来开解。
我把题目叫做“第二者”,意思是叫人们不要只是批判第三者,也不要忘记了这个第二者,因为没有第二者就没有第三者。
我妈问说,俺娃是写啥呢?成天趴在桌子上写呀写。以前不见你这么地写不完。我说是单位让写个案例,写成的话,要跟书里编,就像是上次那样,您忘了?印着我的名字。
我妈说,那你咋不在单位写?我说单位乱哄哄的,我家里又有油漆味儿,反正是我在您这儿写,最出数儿。我妈说,噢,那俺娃写哇,妈出去。我说,您不出去也行,我又不怕您在跟前。
我写的时候我妈在地上轻手轻脚地做营生,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做作业时,我妈也是这样。
写的当中,编不出个好的情节,心想这是乏了,缓缓。
我说妈您给讲个表舅的事,我可好听他的故事。我妈愣了一下说哪个表舅,我说就是那个“出了一头脚汗”的表舅。她笑了,说,哦你是说我那个愣表弟。
我妈想想说,愣表弟穿裤子分不出前后,今天朝了前明儿不保就朝后了。我奇怪地说,啊?那他的尿尿口莫非就朝了后了?我妈说,那时候都是大裆裤,哪有个尿尿口。这倒也好,人家的裤子老也是不往出突圪膝盖。最后呢,他姐姐们都学他的样子,穿裤子间两天朝前,间两天朝后。
我想想说,有意思,您再给讲个。
我妈想想说,愣表弟小时候穿鞋也总是分不清左右,七八岁了还是。我妗妗就给他做牛舔鼻,牛舔鼻鞋不分左右。我说我们小学时,班里好多穿这种鞋的。当时我想叫您给做,您不给做。我妈说那好做,妈是不喜欢那种鞋,才不给你做。
我妈突然笑开了,说,我再给你说说这个愣表弟捉虱子。我说,捉虱子?那您讲。
我妈讲,一伙孩子们脱了主腰子,在日头窝儿底下捉虱子。愣表弟半天找不见一个,最后好不容易才捉住一个小的。他看看说,尔娃小,再叫尔娃活着哇么。说着,把小虱子又放在了主腰里。
哈——有意思。我说。
我妈说,你愣表舅心眼可好呢,不忍心往死处置小虱子。
我“啪”地一拍手,对,尔娃小,再叫尔娃活着哇么。
我这是联想到了我的文章里面的情节了。原来的设计是,让那个女婴也死去,听了愣表舅的,决定让她活下来。
我妈不知道什么意思,摇摇头。
在圆通寺,我写了半个多月,在稿子的最后,画了一个句号。
我把《第二者》誊好后,拿给二姐看,说,二姐你看我写了个东西。
那时候我们常说,这两天在家写了个东西,不敢说是写了什么东西。有人这么说,可能是出于谦虚。我这么说不是谦虚,我是真的不懂自己写出的这个东西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二姐说,听四女儿说你在杂志上发表过论文,这写了个啥?我说,还是那个杂志的编辑部,跟我说叫我给写个推理方面的稿子。二姐说,哟哟哟,妹夫已经是特邀作家了。我说,哪儿呢,我瞎写呢。
二姐没看一半,放下稿子说,妹夫恕我直言,我看不下去了,你这是啥,胡编乱造的。
我的脸一下子感觉出发了烧。
二姐把稿子放一边,说,不过我看出妹夫你能写,但你这是通俗作品,以后可以写写纯文学的,纯文学的东西才是正品。
通俗文学、纯文学,我以前没听说过,雎阁也没给我讲过。雎阁只给我讲过啥叫诗歌,啥叫散文,啥叫小说。可我最后也区分不出啥是小说啥是散文,只能看出啥是诗歌来。
我问二姐啥叫纯文学啥叫通俗文学。二姐说纯文学是写生活的,如《红楼梦》,通俗文学是写……如《西游记》,再比如你喜欢的那些推理小说、科幻小说、都算是通俗的作品。
我问那《水浒传》《三国演义》呢?二姐说,就我的理解是,《水浒传》接近是纯文学,《三国演义》是接近通俗的。《儒林外传》正是纯文学。
二姐说你在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可以称作是作者了;有这个写作能力,那就大胆地写,要写就写纯文学的东西,写生活,写自己,好的纯文学作品往往是在写自己,如《简•爱》。夏绿蒂•勃朗特她还写过别人的故事,就不如写自己来得好。
我这才发现,二姐是高手,很高很高的高手。
我点着头,是是是地听着,领悟着。二姐否定的我的这个《第二者》,我就把它放在了书柜里,没再往出拿。原想着还要让雎阁看看,也算了吧。
《第二者》,这篇我自己称作是“推理方面的东西”,是我在当时写过的第三个作品。第一个是论文《浅论形式逻辑在刑事侦察中的运用》,第二个是案例《迟了吗》,第三个就是这个。
当我决定动手写的第四篇,是跟朋友在打赌,而且正式声明,是要拿出篇“小说”来,而不是“东西”。
但是,我现在想,当初如果没有这前三篇东西,或许我也不会跟那个朋友打赌,虚张声势地说,“来篇小说你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