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专访“跟踪男”何志森:我只是一个喜欢粉红色的普通老师
近期,一篇名为《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发现一个特别好玩的事,80%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尿壶》的文章在社交网络上被疯转,主讲人何志森——一个自称热爱粉红色且认为提尿壶最帅的建筑师引起广泛关注。澎湃新闻记者对何志森进行了专访,请他谈谈他的团队如何在一些看似无序的城市生活空间中挖掘出民间的“小智慧”。
何志森,是一名老师和建筑设计师,三年前他博士毕业之后回国,他的全职工作是在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和澳洲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教书,此外他也在很多学校兼职,戏称自己“以背包客的形式流浪于中国的各大建筑院校”。他主要教授的课业为社区营造,此外他也做一些展览和艺术装置,他在“一席”平台的演讲中谈到的诸多案例,多关乎他于2015年发起的Mapping工作坊。
何志森(左),右为一席讲者、河北“奶奶庙”研究者徐腾。
Mapping的基本工作模式是,何志森带着学生去到一些城市和场域,多选择一些有特色的老社区、城中村,把每一个场地当成一本书细细翻阅,并从中发现底层人民的策略与“诡计”,并感受其某种混乱、自发而生机勃勃的对于另类新生活的孵化意义。他说,Mapping是一个连续观察和发现的过程……记录了设计师在一个或多个不同场地内如何发现或者创造各种离散元素之间隐藏的关系。迄今为止,Mapping工作坊已完成45个案例。
何志森从看似最混乱无序的社区中抓住理解人生活的关键点,如汲水的井、尿壶、垃圾桶、电视机、理发店、拖鞋、牛奶盒等,由这样一个小而生动的研究对象切入,运用人的视角进行跟踪,通过细致观察和跟踪,寻找这个研究对象在不同尺度上与街道、区域、城市、甚至和更为宽泛的社会环境之间的联系。
我们试以南头古城中拖鞋的例子理解何志森的工作。
南头古镇街景
“Mapping南头古城”是何志森和学生为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做的一个案例,他们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及华南理工大学合作,通过跟踪和观察,去了解一个不一样的城中村。
在观察中,何志森发现,南头古城中很多人都穿着拖鞋,“在跟踪中,我们发现,那里的人租的空间都很小,里面基本上只放一张床。一个人对与居住空间所要求的功能,比如厕所、电视、洗衣房、晾衣房等,都分布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有的是共享的,有的是在街道边。所以他只是在租的房子里睡觉,洗菜、做饭、上厕所则要去别的空间,为了方便去连接空间和空间的关系,他们一般有两双拖鞋,一双是出去用的,一双是进自己房间的。在那里,人与人的交流非常密切,他们通过这种离散的边界丰富地结合在了一起。”何志森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Mapping南头古城”是何志森和学生为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做的一个案例, 拖鞋意象也被作为展品呈现。
通过观察穿着拖鞋的居民去菜市场及其一天的生活,以微观、动态的主观视角对抗静止、笼统的宏观叙事。何志森在朋友圈曾贴出这样一段话:“建筑学不需要为宏大叙事负责,建筑学本身承载不了人类的命运,承载不了一个集体性的叙事,当代建筑师的一个趋向就是向个人微叙事的回归、向日常生活回归。”
何志森谈道:“现在很多设计师做设计都是拿出谷歌卫星地图大概看一些周边有什么,但是任何一个东西都有在地性,如果你不去现场,不去看场所背后的故事和精神,你的设计就只是简单粗暴、一种和现实有巨大隔膜的上帝视角。”
一个好的设计应该考虑地势给予其使用者以便利,大的城市规划常常突出其大、规模、整洁,这样民间就衍生出各种小智慧来抵抗这种“规模”——何志森讲到过,小贩用竹竿挑着盒饭传给围墙后的学生,还比如大家在公园和小区常见到的,人们将栅栏掰出一个出入口,以节省绕行的时间等等。
谈起Mapping工作坊的首要任务,何志森认为还是要教给大家一种同理心:“就是当你做这件事的时候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想,因为公共空间最后还是普通的老百姓在用,在那里跳广场舞。设计师如果不懂居民的生活和使用方式,城市只会又大又空又扁。”
[对话]
(一)希望大家粉红着,坚强着
澎湃新闻:你真的喜欢粉红色吗?
何志森:其实我之前很不喜欢粉红色。我是一个特别叛逆的人,当别人很不喜欢什么的时候,我就特别想要让它发出声音。粉红好像是所有“娘”的象征,我不穿粉红色,但我很赞同粉红色是一个特别女性的颜色。它所具有的女性的柔软让我联想到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很柔软的客家女人。后来我发现她身上所有的柔软都变成感人的坚强。
我觉得这种柔软是我应该告诉建筑师的:你的设计不能咄咄逼人,不能很独裁地主导城市。你没有理解人们的生活就做出这样的设计,我认为这是犯罪,所以我倡导粉红就是希望建筑师能够柔软一点,不要太强势,同时也希望大家粉红、且坚强着。
澎湃新闻:你做过关于粉红色的设计吗?
何志森:我设计了一个空间叫“未完成”,那些建筑的脚手架,一般都是锈迹斑斑的、很生硬的,但是我把它喷成了粉红色。我还做了一个粉红色的沙池,是一种展示,让所有人的理解和参与,人与人之间重新建立情感交流和认识。
一个让大家都可以参与的粉色沙池
“未完成”示意图
澎湃新闻:你谈到做的相对小的项目和案例比较多,这是个人偏好还是其他原因?
何志森:大的项目要求研究周期比较长,但是现在很多时候不允许你有太长的时间筹划一个项目。我在澳大利亚工作的时候,一个很小的东西,比如做一个停车场都要半年。还有我们做的社区营造,并不一定会通过有形的东西展示出来,不像建筑师,他们要做的东西是看得到形状的。
社区营造和城市更新很多时候是通过非常微观的介入,重新去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唤醒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很多东西你看不见,不代表它就不是实践,甚至你和居民说了一些话,改变了他们的想法,这个也是实践。工作坊、艺术家的介入,有各种各样的形式,这些东西有的是很暂时的、是一个活动,有的是比较长久的一个装置。
(二)理解亚洲城市里自下而上的活力
澎湃新闻:你做mapping工作坊是有感于怎样的情况?
何志森:我觉得现在的建设太快了,过去三十年我们的建筑师、规划师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思考,中国未来十年间,做房子已经差不多了,工作的重点应该在于重新连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现在城市和老社区总说要消除脏乱差,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没有理解这种乱之后的逻辑,我做的就是理解亚洲城市里自下而上的活力,我不会去说这个地方要放什么、那么地方要放什么,那种很粗暴的介入。我觉得我的工作坊应该是一种补充。
澎湃新闻:你认为一种好的、健康的城市形态应该是怎样的?
何志森:要包容各种声音,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文化、各种各样的传统和生活方式都应该被尊重。这种被尊重很多时候体现在我们的城市空间的使用中,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不同的空间形态给不同的人使用,而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像中央公园一样又平又大。
澎湃新闻:你提出的很多概念如“城市共生”、“隐形的城市”等,可否展开阐释?
何志森:“城市共生”在北京比较明显,好的城市、一个包容的城市应该能允许很多人的存在,一个城市不可能只是富人的城市,那样的城市需要人去照看。
“隐形的城市”城市光鲜亮丽那面之后,还有看不到的层面。我们很多时候理解不了、或者是不能够理解到城市背后发生的故事,其实也有一种看不见的逻辑。比如小贩在那里,你要细想他们为什么在那里摆摊,为什么要占用这个空间。等设计师明白了,也许就会设计一个特殊的空间给这个人群使用。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空间需求,我们的城市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生活空间、供不同的人群使用。
何志森高度关注人在城市中的生活状态,也常发出此类感慨(摘自何志森微信朋友圈)。
澎湃新闻:在介入一个社区的时候,你常常选择一些很微小的事物,如拖鞋之类,这种选择的原因是什么?
何志森:有个成语叫做见微知著,任何一个细小的东西都可以联系到大的方面,这也是工作坊一直想要告诉学生的,无论你看到的东西有多小,最后一定会回到整个城市中。这也是训练学生多尺度思考。比如建筑师只看建筑,不会关注房子以外的事情。这个工作坊就强迫他们通过一个小的东西去连接一个大的东西。比如通过拖鞋联系到住的空间、一个城中村的生态。以后当他们设计时就会很自然地理解空间的尺度。
(三)板车上的智慧
澎湃新闻:除了在讲座中谈到的,是否有更多具体的例子来显示民间如何发挥小智慧?
何志森:很多,比如我们在武汉跟踪拖板车的人。板车是他们自己做的,在小巷子里拖,但是板车的寸非常好玩。因为巷子很小,所以板车转弯时有转弯半径,它的长宽和街道的尺度是息息相关的。板车上面载的东西的高度与居民挂衣服、挂被子的高度又有一定的关系,这个板车就是他们智慧的一个集中展示。
在浙江青田做的mapping
澎湃新闻:Mapping做的项目有不少都是集中于城中村,显示出很明显的区域特点,这种研究是否具有普遍性和普及意义?
何志森:没有,因为每个地方做的完全不一样。每一次做东西时我甚至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学生也教会了我特别多的东西。新的故事、新的智慧,我觉得我一直在挖掘平民的智慧。这些智慧我们设计师一定要看到,否则我们的城市会变得越来越不适合人居。
现在现在很多建筑都给人一种逼迫感,建起一些好像纪念碑一样的东西。我觉得很多时候,过于把自己的特点放在了设计当中,这样设计出来的东西和当地的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我觉得中国有很多建筑师还是非常棒,他们有情怀、有底线、有社会责任感。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一席演讲后,大家对你突然的关注?
何志森:其实我做了特别平凡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会对我这样的工作方式感到好奇。这不就是老师应该做的吗?让学生关注普通人,难道让他们画图吗?突然之间被放大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设计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快乐地使用。小商贩也是我们的群体,流浪汉也是。我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师,应该有更多的老师去做跟社会有关、人文有关的事情。在做设计之前,应该先学会做人,做人都不会,怎么去做设计?
何志森的朋友为他所画的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