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餐桌
那次因为烫伤住院休养期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从舷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虽然明亮耀眼,却让我感到非常舒适。说起太阳,我们主计科的士兵在作业时几乎看不到阳光,肤色都很白,尤其是最下级兵,或许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总是心怀恐惧,因此脸色看起来是苍白的。就算是上了岸,即使不看臂章,只看肤色也能猜出我们是主计兵,那肤色完全不是《舰队勤务之歌》里所唱的“古铜色”,而是一种缺乏血气的白色,甚至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我们主计科的厨房位于舰体内部,阳光照不到这里,我们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去露天甲板晒太阳,就连平时的娱乐也不如其他科那么丰富,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两三样。
说实在的,当主计兵远没有兵科或机关科的威风帅气,羞于示人。只要自己不多嘴,外人根本不会知道主计兵的作业内容。在战前,海军允许官兵们邀请家人朋友上舰参观,但是由于上面的原因,这样的情形较少发生在主计科下级兵中,若是让与自己交往的可爱的女孩子来舰内参观的话,想必她在了解实情后会失望而归吧,恋情也会就此搁浅。然而,世上总有些奇怪的人,明明自己在舰上职位低微,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地方,却特意向上级申请办理手续,将家人朋友,甚至是自己的未婚妻“郑重”地请到舰上参观,在我身边就有这样的同级兵。
■ 1936年11月,联合舰队驻泊神户湾时,邀请大批民众观摩舰队阵容,在战前日本海军很重视与民间的互动,允许官兵邀请家人前来参观。
我记得那是在舰队进入别府湾休整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做出如此举动的人是我们主计科一个叫M的下级兵。说起这个家伙,我们大多都感到有些讨厌,如果他是那种聪明伶俐、干活利索又特别勤快的人,我们倒也不会说什么,然而M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相当迟钝,经常在作业时出差错,不仅被老兵们反复教训,还常常连累全体新兵一起受罚,在其他同级兵眼中简直是老鼠屎一般的存在。M恰恰和我分在一组里,因为他脑袋不太灵光,我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白猪”。当我知道M居然申请带家人上舰参观时,我的内心相当震惊!
在舰队入港那天正好轮到我们组当值,可是到处都找不到M的影子。
“喂,高桥,你看到‘白猪’了吗?”
“那家伙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吧?”
我和另一个同组的下级兵一边工作,一边小声嘀咕。就在这时,我看到M身穿着崭新干净的制服,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悠然自得地向居住区走去。“喂,M!”我叫了他一声,哪知他竟像不认识我一样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让我再次感到莫名的震惊。平时,M对我们还是比较客气的,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正好是半舷上岸的时候,人手本来就不足了,当值的我们正忙得焦头烂额,他却这样悠闲。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老兵们对于M的表现也装作没看到,默不作声。我们不能停下手中的工作去一问究竟,只能私下里叽叽咕咕:“M这是怎么了?”“是呀,感觉好奇怪啊!”
“喂!去把剩饭倒了!”
“是!”
“别磨磨蹭蹭的!”
老兵的吼声从我们头上传下来。我和另一位组员急忙挑起抬杠的两端,费劲地将装满垃圾和剩饭的大木桶抬起来往上甲板的排水孔走去,一路上就像警车或救护车鸣响警笛开路一般连声高喊:“拜托了!请让一让。”其实,即使不喊,旁人在看到抬着剩饭桶的我们,或是闻到桶里散发出的难闻的腥馊气味,也会躲得远远的。在主计科的各种作业中,没有比挑剩饭更加令人难堪的了,剩饭桶里尽是腥臭的鱼内脏、发黑的饭渣和霉烂的碎萝卜头等等,而抬着剩饭桶的主计兵的形象也与之相配,浑身上下也是脏兮兮的,真是惨不忍睹。
就在我和组员艰难地抬着剩饭桶爬上舷梯到达上甲板的那一刻,眼前的情景让我的内心又一次受到了重击。在我们面前站着两三名身穿和服的女士,她们正用好奇的眼光四处打量,而陪同在她们身边的正是M!此时,困扰我们好一阵的疑问顿时有了答案,原来M真的将家人请到舰上参观来了,那些女性应该是他的母亲或是姊妹吧。
在目睹此情形的时候,我们俩由于太过惊讶,居然呆立在原地。M和他的客人们此时还沉浸在参观的兴奋情绪中,根本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如果在平时,我一定会大喊:“拜托了!请让一让!”可在那一瞬间我有些不知所措了,看着身前满是污渍的围裙,想到身后装满污物的木桶,即使在不相识的异性面前这幅模样也太难为情了。我犹豫着是不是安静地通过,不打扰M和他家人的雅兴,可是前面的通道并不宽敞,他们不让开的话我们无法通过,又不能呆在原地,耽误了工夫,老兵那边肯定没法交代。
此时,M那家伙还满脸骄傲地用手指来指去,为客人们做热情的讲解,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出现。看着他那张傻笑的侧脸,我既感到讨厌,又十分窝火,真想往他脸上狠狠地揍上一拳!那一刻,我突然下定决心,用比平时更高的嗓门大喊道:“拜托了!请让一让!”几位女客人果然被吓了一跳,急忙让到一旁。我们抬着剩饭桶从她们面前迅速走过,我从余光中看到,女客人们看到我们邋遢的外表和污秽不堪的木桶时,神情极为惊讶。可惜,我没有看到M当时的表情,但我能肯定,他绝对不会跟我们俩,也就是他的同级兵打招呼,更加不会向客人们说明,眼前这两个水兵的肮脏模样也就是他平时的样子。
■ 1936年11月,在军舰甲板上参观的爱国妇人会的女会员们。有女性客人登舰对于海军官兵来说是非常值得重视的大事。
M是九州大分县人,家乡离别府湾很近,因此我能理解他想借机会请家人来参观的心情。但是,资质愚钝的他干什么都慢吞吞的,经常被老兵们揍,他那个被打得黑紫黑紫的屁股肯定藏在那身干净整洁的制服之下。即便在科里很不受待见,他仍然毫不顾忌老兵们的眼光,自傲地带着家人在舰内参观,这份胆量倒是在下级兵中很少见,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因此事后想来我还是挺佩服他的。
按照舰上的惯例,凡是有家人到军舰拜访时,那位水兵将得到特别的待遇,除了不必参加作业外,还可以从厨房里拿些好吃的东西招待客人。当我们倒掉剩饭返回路过居住区时,我们看到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吃食,M坐在那里正与家人谈笑风生,那一幕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当然,用来招待客人的也不是什么特别制作的料理,多是舰上平日配发的零食甜品之类的,我记得那天有橘子罐头、油豆腐寿司、羊羹、乳酸饮料等。
■ 在参观结束后,接送访客的船只载着客人们告别军舰。
在那一天,胆大妄为的M获得了特别待遇,或许以后他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就在他陪伴客人的时候,和他同组的我们却忙坏了,不得不分担由他承担的作业。不过,我并没有特别羡慕他,因为我可不想让家人朋友看到我这幅样子,可说回来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嫉妒。
老兵们似乎也抱着和我一样的心情,没有让M的家人看到厨房作业的情形,或许M的家人把其他科的水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的同僚了吧。总之,让M看起来体面,让家人安心回去,这就足够了。如果换成是我的话,遇到满身污垢、挑着剩饭的同僚,我也会佯装不见,不打招呼的。
下期预告:在军舰上,即便是日常用具都要打上天皇御赐的烙印,主计科的锅碗瓢盆、饭勺菜刀莫不如此,连肮脏的围裙也同样神圣。有人把脏围裙撕碎做抹布,不料引发了一场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