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说起今天的西直门,人们首先联想到的是头疼的堵车,是“首堵”的翘楚,或者如疯狂米老鼠般绕来绕去鬼打墙的笑话。这里要说的西直门不仅仅是今天所言的一个地名,一个让司机抓狂的复杂而傲娇的立体交通设施,这里要说的西直门是一座曾经宏伟而骄傲的城门,它是一系列的组合:城门、城楼、瓮城、瓮城门……
作为古城北京的西北城门,西直门消失了还不到五十年,而它作为一个城市守护者的象征,一个生生息息人来人往的朝代更迭的见证者,优雅而雄伟地持续存在了七百多年时间。
20世纪50年代初,梁思成夫妇编制《全国重要建筑文物简目》时,第一项文物便是“北平城全部”,并且标注:“世界现存最完整最伟大之中古都市,全部为一整个设计,对称匀齐,气魄之大,举世无匹。”
但是,自1952年开始,古城开始被拆除,虽然它不是一天就可以建好的,但拆除的速度却是惊人的。20世纪50年代整个社会高昂亢奋,人海战役般地进行摧枯拉朽,敲砸挪运,十几座城门,八十里城墙,以先城墙后城门、有时两者并举的顺序一一拆除。
西直门全景,1920年代摄
·壹·
梁思成在1955年之前担任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建筑学会副理事长等职务,他必然参与过关于北京城市拆建的若干次会议,感性的他曾有多次哭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梁启超的长子,中国建筑领域的权威,多次以哭泣的方式表达对拆除古城的反对。
他甚至与时任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总规划师兼企划处处长、留英派建筑学家陈占祥提出一个将中央行政区迁至月坛西至公主坟东这一区域的方案——《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史称“梁陈方案”,方案融合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城市规划建设理念,包括将古城完整保留的设想。
浪漫美好的林徽因甚至为顺应人民政府社会主义建设与人民幸福生活的宗旨,说将古城建成人民可以娱乐休息的花园,城墙上种上各种花草树木……“梁陈方案”当然没有可能得到同意。当时反对拆古城的还有张奚若,他被高层批评,但没听说他哭,传出最高层对梁思成哭诉的看法是:“古董不可不好,也不可太好。扒个牌楼也哭鼻子,打个城门洞也哭鼻子,这是政治问题。”
周恩来(左)与梁思成(右)
梁思成除了哭诉和在会议上与“主拆派”激烈争论之外,还给周恩来写了多封信件并最终得到周恩来的召见。据说,会面持续了两个小时,周恩来双臂抱在胸前,耐心地听他讲述。他极富诗意地向总理描绘阜成门帝王庙牌楼在太阳渐渐沉没西山时的美丽画面。周恩来没有正面发表意见,只是意味深长地吟咏了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事实上,梁思成在1957年没有被打成“右派”完全是托其慈父的佑护。当时的领导人大多是戊戌变法前后出生、后来成为革命者的一代人,他们自幼便对康有为、梁启超有偶像般的崇拜,不看僧面看佛面,梁思成真是因为有个好爹梁启超。
所以即使被扣上“唯心主义”“复古主义”的帽子,也还可以哭诉吵架,比一般的知识分子略微任性一些。周恩来可以耐心地听他两个小时的倾诉,毛泽东即使说有人哭鼻子,也只是有分寸的批评。但和他搞“梁陈方案”的陈占祥就没那么幸运了,1957年,陈占祥首批被打成“右派”。
我之前困惑梁思成为什么给周恩来举“帝王庙牌楼”的例子。比起城门楼子,那就是个街上的小件儿,就如同今天建国门、复兴门作为地标的牌楼简约版——彩虹桥,单薄、简单,象征性的街门而已。现在想来,梁思成汇报工作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如西直门那般庞然大物会有被拆除的一天。他还只是着眼在四九城里那些街里街外的文物。
1870s,正阳门箭楼东侧瓮城上南望正阳桥(护城河桥)、五牌楼。
当然,城门城墙很重要,但城墙自清朝末年到民国结束一直被蚕食,已经是七七八八的样貌了。而城楼、瓮城、这些主体建筑,从1952年开始拆,但到1955年,全部被拆除的只有左安门和西便门,大部分城楼及附属建筑虽有残缺但依然存在。
梁思成没有以在西直门观夕阳举例说服。西直门是一组庞大的城门建筑,正好把住京城的西北角,遥对山峦,不知七百多年来有多少人在此观望过残阳如血,西山如金,玫瑰色霞光渐变虚无,走向一天、一年、一生黑夜的沉寂。似乎七百多年的恒常穿越了十代人的人生。
梁思成不能想象这座伟大的城门,承载、见证过元、明、清、民国至新中国七百年历史的建筑会有被摧毁之日,他在20世纪50年代时没有焦虑过此事,因为与其他年久失修且岌岌可危的城门相比,西直门气势恢宏,傲视四方,有极高的审美的价值与强大的实用性。
甚至在1950年还得到了人民政府大笔资金投入维护,城楼、瓮城、箭楼都得到了修缮,至于交通问题,在一旁的城墙上开出几个券门就顺利解决了。我见过一张20世纪40年代燕京大学学生进城游行的照片,因队伍比较庞大,学生们干脆就从城墙垮塌处而入,可以走城门,也可以不走。城门只是个象征了。
但这象征是七百多年的伟大杰作!我们在近现代看到的西直门,是京城九大城门中仅次于正阳门的第二大城门!即使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所谓社会主义工业化热情高涨时期,西直门如同正阳门一样,排序上仅次于天安门,作为古典建筑的杰作,没有人会考虑拆除它们——想都不会想。所以梁思成不会拿西直门作为看夕阳的背景,那时他与周恩来都不会认为它是可以被拆除的建筑。
·贰·
从1952年开始的拆除北京城城门的行动,时急时缓。进入20世纪60年代随着开挖建设地铁的需要,城门、城墙次第被清除。至1969年,为修建环线地铁,终于轮到拆除西直门了。
在1969年军队的工程部队拆除西直门的时候,意外发现压在明代箭楼之下的元大都和义门瓮城城门,门洞内有至正十八年(1358)的题记。城门残存高22米,门洞长9.92米、宽4.62米,内券高6.68米,外券高4.56米。城楼建筑已被拆去,只余城门墩台和门洞。城楼上尚存向城门灌水的灭火设备。木门已被拆去,仅余承门轴的半球形铁“鹅台”和门砧石。
这些发现是令人振奋的重大考古发现,也就是说,明朝复建西直门时,并未完全拆除原有的和义门瓮城,留给了后人元朝时期的遗物。只可惜,1969年时的考古学家、文物学家已是被造反派踩在脚下的“臭老九”,没有任何发声的权利和提供有价值意见的机会,唯有遵从权力的指挥去完成对文物的彻底清除,人们不关心什么元朝文物,视其为古老的废物。所有人只关心最高指示,为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一心只去挖开地面修地铁。
如此重大的元瓮城文物只暴露在1969年的天光之下几天的时间,就被彻底拆除、毁灭,烟消云散,与明清的西直门一起成为砖石土木垃圾,不知散落何处。
元大都和义门瓮城城门残存遗址
梁思成是听说了拆西直门而发现和义门瓮城遗址的情况的,那时他已老弱病疾,风烛残年,行动不便了。他试图嘱咐妻子林洙去现场拍张照片,但被拒绝了。林洙认为,已经是被打倒的知识分子,甚至被扣上“反动权威”帽子的梁思成不应再招惹是非。
我想,如果全北京会有一个人在西直门城楼下哭泣,那人必定是梁思成!他为古城的文明哭,为古城的美丽哭,也为自己引以为豪的古典建筑艺术哭。正如他曾经说的:“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但1969年,他甚至没有哭泣的勇气和力量了。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三年,西直门已消失无迹,那里空空荡荡,任凭北方朔风呼啸,飞沙走石,尘埃漫天。西直门内密集成片的低矮房屋结团成块,灰暗呆板,了无生趣,它们失去了守护了这方土地几百年的城门、城墙,落日的余晖可以直接落在它们苍凉的屋顶。居住者举首西向,只是一派西直门外冬日里萧条茫然的景象,也就是传统称呼的“城外”,而西山绵延,突兀地在承接落日。
20世纪80年代初在此地修建城市立交桥,该桥是我国第一座三层快慢车分行的环岛互通式立交桥,在当时很时髦,远看如同飞碟。那时候我是每天往返于新街口至颐和园的走读高中生,坐着无轨电车绕过最上一层大圆盘,可以俯瞰下层转盘,也可以抬头看一眼夕阳。尤其冬季的京城,四方灰秃秃一片,夕阳在还盛行烧煤取暖的冬天傍晚,透过薄暮泛着忧郁的红色,那是十几岁的我看到的西直门残阳如血。土飞碟立交桥是西直门被拆除十年后的作品。
按当时的车流量和立交桥的通行能力预计,这座桥应该可以用到2020年。但不到二十年,这座立交桥就落后到成为交通瓶颈,阻碍数量猛增的车辆通行。于是,1999年3月将其拆除,同年,一座华丽壮美、线条动感的新式大型立交桥在原地诞生。请注意,立交桥的中心位置就是那往昔岁月中的西直门城楼原址。
·叁·
被誉为“世界第九大奇迹”的西直门立交桥
新的西直门立交桥被京城网友戏称为世界第九大奇迹!它绕晕无数老司机,令英雄好汉晕圈竞折腰!它的神奇绝非浪得虚名,不仅仅是它的华美外观与现代感十足的韵味,众人不能理解的是,它是如何纠结着钢筋水泥,并拧巴成一团线条诡异交错的杰作!如果你不懂其中行车、骑车、走路的秘籍,有可能如在一个庞大的设备间里来回转磨,走错的概率和走不出的概率同样存在。
段子手们没少为这座大桥“唱赞歌”吐槽,最令人折服的段子是:“立交桥刚改造好的时候,马师傅被派去那里指挥交通,大伙儿都挺羡慕他,因为那是北京最气派的立交桥。可是过了仨月,局里接连接到投诉,说马师傅业务不熟练,乱指路。想去安定门的让他给指到了动物园,想去动物园的让他给指到了蓟门桥,想去蓟门桥的让他给指到了金融街……
最夸张的是有一位司机哭诉说,他想去八达岭长城,按马师傅说的一直走,结果到了河北保定。”段子有夸大之嫌。北京市交管局特别制作了一个西直门立交桥十四个方向的行车线路图,绝对是秘籍宝典,如果你从某地到某地不事先查阅此宝典,你就不能怨天怨地怨警察叔叔,更不能怨“世界第九大奇迹”太过强悍。
古老的城门楼、青翠树木掩映下圮败的城垣,还有与其紧紧相依的旧京城街道景物,曾经是怎样一幅赏心悦目的优美画面!但这些彻底离开我们快五十年了。七百多年的西直门,此处缘聚缘散了众生的喜悦哀怨,七百多年本身构成的一定是某种复杂厚重的气场,远去的事物让都市人在怨念里饱含惜怜,只是,现代的生活与设施似乎令人难以招架地纷繁杂芜、费脑费力。
人们在失去了悠悠然登上城楼看风景的那座城墙以后,即使残阳如血如故,终究还是归于西山,可车水马龙喧嚣里,只剩下小心看路的心思,散淡的情致已留给那个风过云天的旧时光。
本文摘自《北京的隐秘角落》,有删节。感谢甲骨文图书授权转载。
实拍-《北京的隐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