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无意争春,“苔”动天下| 周末侃
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播放了一段《诗经》吟诵。歌者是一位年老的大学教授,古琴伴奏,韵律清雅,微微颤抖的苍老声线,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显得分外古朴动人。彼时生活枯燥,偏居小城的学生被粗暴的升学目标裹挟,吟诵这种对提高高考分数毫无助益的东西出现在高中课堂上,也是一股清流。
春节假期,央视的节目《经典咏流传》在朋友圈刷了好几天屏,勾起了我早年的美学启蒙记忆。说起来,和诗以歌,也不算新鲜,流行音乐界也玩儿了好多年。邓丽君一句绵柔温婉的“无言独上西楼”,就够把人的心给唱酥了。如果你年纪太小,不知道邓丽君是谁,那总听过王菲唱《水调歌头》吧?
古人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音乐是人心中激荡情感的表达,吟唱更是如此。不同的时代,咏唱姿态各异,被时代赋予新生的咏唱形式,让经典得以流传。比如节目里,三岁孩子都会背的“白日依山尽”,被国际化的乐队演绎,融入丰富的世界音乐元素,加进英文歌词的童声合唱。这般打动人心的“陌生感”,将传统演绎出新的滋味。今人对文化的演绎,何尝不是文化自信的来源?即便这节目没逃出煽情的套路,我也欣然吃下了这口安利。
无论是阳春白雪的古调吟诵,还是细腻多情的流行歌曲,抑或是文艺节目形式多样的演绎,都没有脱离经典诗篇的精神内核。天地间最敦厚的情感与最深刻的精神价值,往往超越时代,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滋养。
被《经典咏流传》带得最火的诗篇,是袁枚的小诗《苔》,这其实让我有些意外。单看文学性,它似乎没有多出彩,浅白至极,朴素至极,乍读还有鸡汤味。可经由真挚的咏唱,它散发出了本真的光芒。
吟唱这首诗的是支教老师梁俊,和他在贵州乌蒙山的学生们。梁俊他们的支教故事,称得上独树一帜。他们把经典的诗篇谱成曲,带着孩子们唱出来。乌蒙山可能是中国最贫苦的山区之一,梁俊他们支教过的学校,有三分之一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他们生活艰辛,也不免自卑,于是老师们教他们唱“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诗歌能疗愈,能激发斗志,但这并不是全部。在老师给孩子们的吟唱清单里,也有纯粹的、毫无功利目的的诗篇,没有什么寓意,只是单纯有趣,或者单纯美。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歌词,“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谁说“诗和远方”独属于衣食无忧的文艺小清新呢?逆境中成长的孩子,在美学教育的滋养下,也能创造自己的诗和远方,也能写出这样惊艳的句子:“风,就像梦一样/你想把她抱住/可她还是去了/你看不见她/她却可以穿过你”。
美与爱,总是超越性的存在。之前看电影《无问西东》,最打动我的情节,是战火之中一群孤儿的歌唱。苦难之中,是最纯粹的美在抚慰心灵,这甚至比那几个传奇的人物故事更加触动人心。美是可以超越阶层和境遇的,越是极端的情境,越能散发非同寻常的光和热。
诗与歌能帮助山区的孩子脱贫吗?恐怕不能。诗歌不能改变任何人的物质境遇,在现如今这个时代,碰到个职业诗人,人们下意识会担心他吃不饱。乌蒙山这群支教老师近乎浪漫主义的美学教育也引发过他人的担忧,因为美太抽象,没法变现成粮食和蔬菜。但梁俊说,孩子们也需要陪伴,在他们退怯的时候,需要鼓励和安慰,犯错的时候,需要原谅。“这是实际的爱”。在急躁的社会里,笃定地通过美的教育给予逆境中的孩子“实际的爱”,这源自于价值的回归,也源自人们对现实、对时代的反思。
其实这不算多高的境界和觉悟,只是常被遗失在风中。我们得承认,现实经常让人困惑,悲观时常不期而至。于是,家境拮据的孩子“心甘情愿”去做童工,哪管什么透支未来;于是,人们的焦虑总也停不下来,欲望总也填不满。迷茫的心灵,缺的正是“实际的爱”的滋养、“纯粹的美”的熏陶。
生活有时会逼迫人们苟且,逼迫人们臣服于功利的追求,可灵魂深处自省的力量,并不会轻易泯灭。人们追捧一档弘扬经典的严肃文艺节目,被它深深打动,这是美的力量使然,也是因为契合了人们内心深处抗拒苟且的追求。忙忙碌碌蝇营狗苟之中,日渐枯竭的精神世界,渴望被唤醒。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是首励志诗,没错。但今人的演绎赋予它的生命力,远远超越了“战胜命运,成为人生赢家”的庸俗成功学。低调的苔花无意争春,诗句通俗质朴,但人们足以从中获得力量,得以反思生命,反思人之为人的价值。
(文/张静雯)